杏子红(四)(2/2)
有一日,施夕未去见他时,肩上停了一只蝴蝶。先代主将伸出手指,那只蝴蝶于是翩然飞起,落在他的指尖上。他说:“原来你喜欢红色。”
这只蝴蝶双翅淡红,在斜照的夕光下,好似身披云霞。随着他话音落下,站着的人影顿时化为雾气散去,而蝴蝶向下一落,变回了少年人的模样。
主将说:“大有长进。”
“那您为何仍然不见得高兴?”施夕未问。他今日的外衫正是他变的那只蝴蝶的颜色,袖上的纹理也十分肖似。
主将说:“修炼幻术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换做别人,断然不会想得到精擅幻术的蜃楼主将会讲这种话。施夕未却习惯了他爹一天到晚有气没力的态度,倒不如何失望。
“这叫我想起我们先辈的一件事。”主将道。
那位祖先惊才绝艳,他说,也有与之相衬的傲慢。他一生最擅长变幻成其他活物的样子,人类自不必说,哪怕飞禽走兽,甚至一棵杨柳,一枚挂在枝头的果实,他也可以学得惟妙惟肖。
终于有一日,他变成了一只蝴蝶。那个幻术是如此登峰造极,不仅外表模样像,他甚至忘记了他原本是谁,认为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蝴蝶。
“我们不知道那时他是怎样想的,但多半是无比自由,只想沐浴日光和雨水,循着花香飞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主将道。
施夕未问:“后来呢?”
主将:“等别人找到他时,他被路边的顽童扯掉翅膀,在地上踩死了。”
施夕未:“……”
他虽然没说话,脸上却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来。主将微微一笑:“很不可思议?”
施夕未皱眉道:“落得这种下场,岂不是荒谬?”
“他当自己是蝴蝶。一只蝴蝶还能有怎样的下场?幻术不就是这样的东西么。”主将悠然道,“骗过所有人,也要骗过自己,骗着骗着,一时当真,终究还是假的。”
施夕未平生最讨厌这种云里雾里,仿佛有真意,又绕来绕去不肯说清楚的话。哪怕说这话的是他父亲,他不好出言反驳,心里只是不以为然。
在他想来,这确是一段令人警醒的往事,可是又怎能因为这种事情就止步不前?
主将看着他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你不当一回事,也不奇怪。年纪小,没什么不好。只是……”
施夕未默默等着下文,主将却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露水,与其担忧它在朝阳中逝去,不如期望此夜永无尽头。”
施夕未沉默片刻,带着不理解的神色问:“这有何区别?天总会亮。”
“……是啊。”
主将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直到很多年后,施夕未才又想起了这一席话。
他说:“那日在燕乡,我重伤在身,落入宝扇河,竭力运使幻术,以期逃过敌手追踪。最后,那变幻之身被渔人救起时前尘皆忘,除了一个名字,别无所有。”
他望着孟君山,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他曾经这样看过很久。哪怕是十年、百年之后,修道者倘若没有化为尘土,想必也依然不会有半点改变。
孟君山喃喃地说:“白露。”
“是。”施夕未道,“她不记得自己来历,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在那时,她遇到了在燕乡游历的画师,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孟君山:“我……”
他失魂落魄的表情看得人着实不忍,但不管谁听到这一段秘辛,大概都不会比他平静到哪里去。
“白露对她为何来到这世上一无所知。”施夕未道,“她很好奇,会觉得恐惧,也有少女情怀,踌躇恋心。但是,幻术解除后,她就不复存在。即使有谁能变出她的模样,那也不再是她。”
孟君山怔怔地看着他。施夕未略一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因而,白露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他说,“你可以不必再找她了。”
短暂的沉默后,孟君山一言不发,转身出门。谢真告一声罪,跟在他后面,余者随之离开,房间里只留下施夕未与表情呆滞的无忧。
施夕未闭了闭眼,转向无忧,开口道:“我知道这件事十分荒唐……”
无忧傻傻地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娘?”
施夕未:“……”
无忧:“……”
施夕未:“不必。”
无忧忽然鼓起勇气,一把抓住施夕未的衣袖。施夕未顿时僵住,只听无忧低声说:“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主将不喜欢我娘,所以也不喜欢我。”
施夕未的手在半空不知道往哪放,最后还是落下来,在他发顶轻轻拍了一下。
“我不愿你为你的身世烦忧。”他说,“何况事关毓秀,并不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无忧:“所以孟君山就是我爹了?”
施夕未:“……算是吧。”
他对无忧正色道:“现在已经知道了往事,我也不会阻拦你去见他。但是,在你能独当一面之前,我仍然不会让你随便离开蜃楼。”
“呃,这个,我只是想问,”无忧偷觑他的表情,“他当初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
施夕未:“谈不上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他与白露有一段因缘,但白露的爱恨,与我并不相关。”
无忧很想说看你的神色好像也不是“并不相关”的样子,但是终于没有这个狗胆开口。他小心翼翼地说:“那如果他来找你的话……”
“他不会再来了。”施夕未平静地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另一边,持静院里。
孟君山心神大乱,也不知道该往哪走,恍恍惚惚就被带了回来。谢真把他往房间里一推,回头小声对长明道:“万一他等下冲出去,我拽不住的话,请你帮着拦一下。”
听了这番曲折离奇的八卦,长明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行。”
谢真于是反手关上门,回头一看,孟君山正坐在椅中,脸埋在手中,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好陪他无言坐着。过了许久,孟君山闷闷地说:“怎么办啊。”
谢真:“总之,看开点吧。”
孟君山:“你说到了这个地步,他是不是不可能跟我回毓秀了。”
谢真:“…………什么?”
他把孟君山的手掰开,想看看他是不是错乱了。孟君山:“我是认真的!”
谢真:“你真的要冷静。我知道夫人忽然变成男的这种事情也不是谁都能坦然接受……”
孟君山:“那又怎样,即使模样变了,人又没有变。”
谢真:“施夕未自己都说了,白露是白露,他是他。”
孟君山:“他说不是一个人就不是一个人?你还变成花妖了呢,你去问问长明有没有把你分成两个看?”
谢真:“等一下,怎么扯到我了,我们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吗?”
孟君山:“区别在哪里?”
谢真:“区别就区别在……我为什么要跟你辩这种歪理,问题是你看施夕未的态度,像是打算和你重续前缘的样子吗?”
孟君山:“可是他记得。他明明都记得!”
谢真:“都记得还不想理你,你是不是需要反省一下。”
孟君山:“……”
他犹如霜打的地瓜一样蔫了。谢真斟酌半天,正想安慰他几句,却听到他说:“是,他说的没错。当初是我先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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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一下血的问题。白露和施夕未本人,就像是蝴蝶和人的区别,血缘上无忧的母亲是白露而不是施夕未,伦理上……这个案例就不要讨论伦理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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