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鬼门(三)(2/2)
屋中陈设十分简朴,一名梳妇人发髻的美貌女子荆钗布衣,正在缝一只小小的鞋子。她的手边,躺着一个襁褓中的幼儿,闭着双目,睡得正香。
谢真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娘?”他轻声说。
女子自然是听不到他讲话的,说到底,这也只是一段幻境的画面而已。
她悠然自得地做着活计,片刻后,门外又进来一名男子。
这男子和谢真原本的相貌足有七成相似,穿着短衫,一进屋就蹲在地上,烧上灶,接着挽起袖子开始烧饭。
谢真被前任掌门带回门中后,掌门曾告诉他,他父亲也是瑶山门下赫赫有名的剑修。眼前,这位能一剑惊鬼神的传说中的他爹,打扮得像个普普通通的猎户,正手持铁铲,熟练翻锅。
他端着锅说:“今日,我在镇上见到了师弟。”
女子的针停了一停:“夭寿哦,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没法子。”男子洒然道,“也没有想躲他们,只是想与你过两年安生日子罢了。最后还是要回去一趟的。”
“真是阴魂不散啊这群人。”女子愤愤道,“你不许去跟他们打架!听到没!”
“这不是小看人吗。”男子颠了颠锅,“你相公我还是很行的。”
女子白了他一眼,面上仍然隐有忧色。
等饭菜上桌,她才说:“不然,我将阿真送去妖部,和你一同回山吧。”
“不成,你不去我还有得辩驳,你去了,咱俩都得被扣下。”男子说,“你带着阿真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
他探过身,捏了一把孩子的脸:“阿真啊,也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跟你爹一样耍剑,给你削了个小木剑,你长到三岁就能练了。练了剑,天下何处不能去?”
女子道:“胡吹大气,练剑很了不起吗?”
男子:“夫人说得对,练剑只是天下第二了不起的事。”
女子不爽地看着他:“我疑心你在嘲讽我。”
男子:“嗨,我哪敢啊!”
女子:“那天下第一了不起的是什么?”
男子:“自然是像我这样,与一人倾心相许。”
女子啐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称得上天下第一?”
“夫人这回说错了,当然称得上。”
男子悠然道:“夫人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与夫人结为连理,怎么不是天下第一了不起的事?”
女子双颊飞红,半晌才道:“要是阿真长大学会了你这般油嘴滑舌,那才是天下第一的完蛋。”
男子:“……”
画面一暗一亮,还是那间屋子,只是少了做饭的男子。
女子仍然梳着整洁发髻,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曾经不傅粉也如同白玉的面颊,此时显得十分干枯。她形销骨立,只有一双眼睛惊人地亮。
她坐在织机前,握着一团银丝。孩子依旧裹在襁褓里,放在床上,含着自己的手指头,睡得皱起了眉。
女子双手布满血痕,指甲劈裂,一点点将银丝扭成中空的球形。她用一捧泥土裹住一枚种子样的东西,团成一个泥团,再用银丝球缠住。
孩子醒了,开始哭,她站起身,把他抱起来,轻轻摇晃。
“阿真。”她喃喃地说,“娘好没用。好没用啊。”
女子抱着襁褓,从屋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这个小屋的陈设还保持着上一次画面中的模样,灶台上的锅,墙上挂着的帘子,似乎哪里都没有改变。
从她的神情来看,她似乎是很想哭的,但是终究没有流泪。
这段场景一闪而过,接下来是许多间断的画面,小屋中女子越来越憔悴,瘦得脱了形。这根本不是常人应该有的转变,就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里慢慢把她抽空了,抽得只剩下包裹在骨头外面的一层薄薄躯壳。
那银丝球中的泥团,则变得光滑细腻,成为一颗不起眼的圆珠。
幻境不再闪烁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她穿着一身春衫,取出妆奁,翻开银镜。
随着她一点一点给自己画上妆容,她干枯的面孔逐渐重新饱满起来,筋络毕露的手腕变得润泽,脸颊也重新有了桃花颜色。很快地,她完全像个少女一样美丽了。
这个场景,与谢真记忆里最久远的一段重合在了一起。
眼前的女子,就是他见到的母亲模样,连衣着都丝毫不差。他被带回瑶山时年纪幼小,对此前的经历全无印象,只有这段画面孤零零地悬在他的脑海中。
他的母亲将银丝球用一根线穿起,给他挂在身上,掖在襁褓里。
“阿真。”她柔声说,“你现在听不懂,但你长大后,会记起今天娘说的话。”
是的,谢真想,他记得。
在许多个夜晚,他躺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翻阅这段仅有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画面?为什么她会对他说这样的一句话?
他不明白,甚至连掌门也不敢问,只能一个人独自想着,反复思量。
“若是有一日,”她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谢真听过千百遍的话,“你看到银丝球里的珠子转红,就把它带回青崖,埋进土里。”
谢真记忆里的片段到这里就结束了,而眼前,她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
“阿真,”她说,“你要好好活着。”
画面迸散开去,谢真伸出手,连半点残影都没有抓到。
他又回到了那座黑暗中的桥上,那些清晰的场景还留在他心中,令他痛苦难当。
不过,他还记得……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长明怎么样了?
他转过身,往桥的另一端奔去,没跑几步,眼前重新亮起,他又回到了归亡身上,血雾的包裹中。
总算是出来了!他强忍心中的震动,立刻寻找长明的身影。
长明也不知道见到了什么,看起来竟然比他还难受,他右手紧紧抓着左边的手腕,额头贴在上面,仿佛正在承受千钧之痛。
与此同时,那些被他先前打散的鬼影重新聚到一起,在雾中攀升,宛如吐着蛇信的毒龙,就要朝着他们当头扑下。
生死一线间,谢真再顾不上别的,反手将长明的佩剑拔了出来。
剑柄乌木,灰黑的剑鞘也朴实无华,可剑刃现出的一瞬间,辉煌的金光顿时如煌煌日照,穿破大雾。
长明还没有资格碰它的时候,曾经与谢真讲起过它。现如今,这柄象征权柄的黄金剑,已经佩在他的腰间。
剑长三尺,色作暗金,正是深泉林庭的王剑——朝羲。
既然是王剑,必定难以为旁人所用,便是勉强拔剑,也施展不出它真正的威力。不过眼下没剑可用,谢真也不求它发光发热,只要有一把好剑该有的素质,他也就谢天谢地了。
他本来做好了痛上一痛,难受一番的准备,可是他握上去后,这剑居然非常配合,半点也不闹腾,老老实实被他拿在手中,剑上光华吞吐,大有你叫我砍谁我砍谁的觉悟。
谢真也是没料到,心想莫非这剑知道主人现在全靠他罩,因而十分识时务?
无数鬼影呼啸而来,谢真纵身向前,将长明挡在身后,持剑而立。
他需要很快,足够快。
脚下的归亡似也感受到这股不同凡响的气势,停在水中,一动不动。不动的不止是它,这片门内的天地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漫天云雾中,刹那间洒出一片灿烂的黄金剑雨!
谢真初出师门时,在永安关闻名天下的一战,就用过这番绝技。时至今日,适逢其会的人,仍会津津乐道于那“飞霜凌空,桃花坠雨”的一幕。
那时他还年轻,但自小修剑,骨脉坚韧,使快剑正是信手拈来。及至如今,尽管灵气蓬勃,可终究也才锻炼了没多久,并不能做到那般圆融如意。
明知艰难,他仍然毫无保留地运转灵气,激流在血脉中左冲右突,最终全数化为剑气,任他驱使。
因他所站之处,没有退后的余地。
长明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人,一剑,飞流而下的鬼影尽数在剑下冰消雪融。千道剑光纵横交织,不止是剑芒,也有朝羲的炽烈光华,直如一轮烈日,在万古的混沌中破空而出。
“谢真?”
他低声问,犹恐身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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