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九(1/2)
中元节的夜里, 纪逐鸢没有回来,窗外下雨,沈书翻来覆去睡不着, 只觉得越睡床榻越冷,便蜷成一团。
昏沉沉的时候,看见一条弯弯的小河, 在暖晕环绕的日光里发着光,银带一般,环绕村庄。鸡叫时沈书就得起来背书, 只要书背好了,一天余下的时光就可以追着纪逐鸢满村子瞎跑。
不过纪逐鸢怕沈书的父亲,不敢带他出门太久。沈书早上起床, 娘亲还没睡, 会给他煮一碗酒酿吃, 总要加一个流黄的鸡蛋。等到沈书吃完, 她才揉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去睡。而等沈书回家,爹会让他站在水缸旁边,舀水出来,让他自己把手搓干净, 如果衣服脏了, 爹就带他去换一身。晚上睡前要默写一首诗, 写不对就讲一遍再写。沈书记事会写的第一首诗, 是贺知章的咏柳, 记得尤其清楚的是那句“二月春风似剪刀”, 因他那时总要写错一个“剪”字。
“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晚?快坐下来吃。”沈书的娘微拧着眉头, 将勺子放在沈书手里。
沈书咬了一口鸡蛋, 雪亮的蛋皮里流出粘稠的蛋黄。
娘就着水抹了一把头发, 打一根黑亮的辫子,向后一盘。这意味着母亲今日不出门也不见客。
“爹呢?”
“后屋里看书,吃了快去,你爹找你一早上。”母亲停顿片刻,似乎知道了什么,走到沈书面前,蹲下身,与小小的沈书视线齐平,端详他的脸,摸他的眉眼,她的手指总是很凉,这让沈书在冬日里格外想把母亲的手揣在怀里,好使她温暖起来。
“是不是书没背熟?”母亲问。
“没有。”梦里的沈书顿时满脸涨得通红。
他娘觉得好笑,伸出食指轻轻勾了勾他发红的耳垂,柔声道:“不是就好,快去背了书出去玩,晚上做好吃的,红烧豆腐好不好?”
沈书咽了咽口水,连忙点头。
天地间被雨湿成了一片,园舍、田地、山川、河流,如同泼在纸上的墨,垂下一道一道黑线。
阴云笼罩之下,四处腾起黑烟,黑背的大狗行走在梦魇里,狗们有绿莹莹的冰冷眼珠,在昏暗中闪动吃人的寒光。
沈书再定睛看时,每一只狗长长的嘴里都叼着死去人们身体的一部分,有的是头,有的是手。
雨水冲在地上汇成溪流,河道里滚动着粘稠的黑红色液体。沈书仿佛闻到某种恶臭,不禁哇的一声吐出来。
有人递来一碗清水,他一口气就喝光,顺着眼前修长的腿望上去,眼前人一身漆黑战甲,头盔中唯露出一双眼睛,是沈书熟悉的眼睛,在梦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伸出铁甲覆盖满指节的手,把才有几岁的沈书抱在怀里,沈书坐在他的肩头上,“铁甲神”倏然变得巨大,黑瓦如同鳞片,覆在神州大地上,无数焦瓦之下,更有许多不断明灭闪耀的火焰,伤口一般,喷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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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外,滚油从城墙泼下,继而腾起一条火龙,云梯上无数人惨叫,滚下城墙。
“斩绳!”纪逐鸢手中短刀割断绳索,同时借助墙面,跃出两米外,滚在地上,闪回到庞大的纵火车上。
将军下令:“扬尘!”
一时间尘土飞扬,烟雾弥漫。
纪逐鸢咳嗽数声,用手臂挥开眼前的白烟,他虚起眼睛,从石灰粉里分辨自己人。士兵将干柴堆到城下,纪逐鸢手中剑鞘当啷一声撞翻早备在车上的一口大铁锅,早已烧沸的热油瞬间蹿起数丈火苗,热油淋湿的干柴噼啪燃作一团。零星的炸裂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纪逐鸢快速离开纵火车,将飞钩抛过城墙,亲卫队俱是高手,数十人趁扬尘遮蔽的大好时机,快速攀上城楼,了结了守城士兵。
是时,达识帖睦迩家酒宴方散,他亲自将杨完者送上马车。杨通贯及其弟伯颜各自登上右丞府中派的马车,熏熏然地在车中睡了过去。
夜色沉沉,达识帖睦迩听着远方沉闷的撞击声,离得太远,人声穿不过来,只不过便站在右丞府门外,也能看见城门方向上空腾起的袅袅青烟。
达识帖睦迩回到院中,提起狼牙棍,带上侍卫,到营房点兵,施施然赶往城门,这时城楼上下已经俱是火海,烟尘寥落,苗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布满女墙内外,城门豁然中开,甬道中零星散落了几朵火焰。
一身战甲的将军提枪坐在马上,城楼上残破的苗军旗仍未烧尽,火光照出一张略带狡黠的中年人的脸,他眼尾的纹路蜿蜒至太阳穴,稍作出表情,便起了一脸的皱纹,将狡黠藏起,反有几分儒雅和善。
待得他完全走进光亮之下,达识帖睦迩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他虽然知道张士诚身上所穿绝不可能是纯金打造的战甲,然则那身铠甲折射出金光,而战裙上无数细鳞片则如龙甲一般光耀夺目。
枪头向地下滴血,三十二骑亲卫将马并过来,随在张士诚的身后。
达识帖睦迩也是骑马而来,他回头看了一眼侍卫长,这些在江南的温柔乡里睡久了的蒙古人,裹一身布袍便随她出来在,连达识帖睦迩自己,也因铠甲生锈只穿了一身皮甲出来。而张士诚披挂齐全,连马也穿了银光铮亮的马甲,马甲上沾染的血迹丝毫无损他的威风,头盔更使得张士诚足高出了达识帖睦迩一个头。
“右丞别来无恙,旧伤可痊愈了?”张士诚朗声道。
达识帖睦迩面无表情,答道:“劳太尉忧心,分头办事吧。”
接着,达识帖睦迩引兵向南,那里是府库所在,十几天前被杨通贯的手下占了去。
而张士诚大军,没有了苗兵阻挡,浩浩荡荡开进了杭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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