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〇(1/2)
沈书进来时,韦狄正在看墙上挂的剑,手指流连于剑鞘,甚是恋恋不舍。
“韦将军看得上,拿回去用就是。”
韦狄闻声转过来,看见沈书脸上带笑,从门外进来,他呵呵一笑:“看得入神,竟没听见你过来。”
习武之人耳力出众,沈书想他也是看那把剑太入神了,便道:“我哥带的,在池州总管府缴获来的,他也没怎么用,四处缴获的兵器甚多,也讲不清来历,将军喜欢就拿去。”沈书直接把剑取下来,往桌上一丢。
韦狄略微愣怔,笑道:“小沈大人随军一趟,气质大不一样了。”
沈书也不好说他是屁股疼,像武人那样分开|腿坐屁股感觉似乎没那么疼,嘴角抽搐着连连道:“过奖过奖。”
“我已解了李却虞的兵权,特为来请教,却虞可是哪里得罪了大人?”韦狄上下打量沈书。
“人你怎么处置的?”沈书吩咐刘青去取沸水和茶叶,神色自如,手肘压在桌上,侧坐着与韦狄对视。
“不知罪名,无法发落。只是他叫骂难听,我让人绑了押在他自己房间内,嘴也堵了。”
“你们都住在哪?我审了崔牌头,便是前日在矿上的牌头兵。”
“哪一处矿?”
沈书眉毛一扬,露出思索的神色,答道:“役夫们下的那个矿。”韦狄的神色,显然是知道内情。沈书知道这个韦狄,素来有点敦厚心善,曾多次出面保自己抢了老百姓东西的手下。然而这种事,并非那么泾渭分明,是人便有私心,何况自己手底下的弟兄,都是同生共死一路打过来的,强求他人有大爱,沈书自己也知不大实际,打算先听一听韦狄的想法。
“李却虞说,大人在查矿工死难一事?”韦狄沉吟道,“我们到了此地后,我负责侦查和消灭出现在方圆五十里内的其他武装,军营内务都交给李却虞。但李却虞收受祝牛耳的好处,当中有许多误会,我却不能装聋作哑。”
沈书做了个手势让他讲。
“李却虞是带伤跟我过来的,到这边以后,祝牛耳邀大家伙儿到县城内享用一顿,当是犒军。李却虞因为身上刀伤未愈,不便饮酒,早早离席。在那酒肆中,邂逅了带着婢女在天井中闲坐赏月的女子。”
沈书眼神略微一闪。
韦狄叹了口气:“不过是罗敷有夫,李却虞与她大倒苦水直至宴席散了,就整日魂不守舍,只道此生再也遇不上如此契合的红粉知己,还派人四处打听寻访。酒肆那面才道出,女子是祝牛耳的妾室。祝牛耳又从酒肆听得此事,当夜便把女子好一番装扮,送到了给我们落脚的馆舍。至于十二颗明珠那事,实在是以讹传讹,李却虞收下那盒珠子,便拿给我过目,是寻常珍珠,弟兄们平日随便攻下一个县,也能从富户家里抄出十几箱来的货色。”
沈书心想:你倒精明,知道我派人摸了李却虞的底,先发制人。农民军抢人抢东西是常有的事,只是原则上不抢穷苦人家,一来没什么好抢的,二来当兵的成日把“为富不仁”挂在嘴上,拿着“劫富济贫”的借口,正好敞开了抢。
这时刘青拿两个壶进来,沈书让他放下,亲手为韦狄烫杯泡茶。
韦狄又道:“确实是我律下不严,李却虞打仗很有一手,依末将看,狠狠训斥一顿,让全军引以为戒,降为管军,也可平息民怨了。”
“就这么结案?”沈书以征询地语气问。
韦狄:“公府派小沈大人来,无非是看看账,顺便看看矿上管得怎样。大人要怎么回话,末将绝不敢多言,只是想请大人,留下李却虞为吴公卖命。管军若不行,就降为牌头,让他将功折罪。”
沈书既不说答应,也不断然拒绝,与韦狄寒暄起来,聊了几句在池州的旧事。末了,沈书起身送客,把人送至院门外,将一双手拢在袖中,垂下眼,朝韦狄说了一句:“我再斟酌斟酌。”
韦狄没有多言,抱拳而出。
墙上静悄悄地滴落晨露,墙根儿的野草被露水挂得折弯了腰,只待水珠坠地,复又挺起了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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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他这个面子?”纪逐鸢在旁边洗早上泡的衣服,刘青出去办事,人都在院外守着,纪逐鸢光着膀子,一脚踩在旁边石台上,洗个衣服倒把身上的衣服溅湿透了,挂在他结实的大腿上。
“快点洗,洗完去那几个死难的矿工家里看看。”
纪逐鸢把衣服按在水里,抓住衣服一角,啪一声扔在石板上拿起棍子捶打。
沈书嘴角抽搐:“轻些,还得穿呢!”
“知道,你的衣服什么时候不是我洗?给你洗坏过?”纪逐鸢头也没抬,“我觉得还是不必了,你按自己想的去办,治他们的是军法,不是苦主。人都没了,这些家里搞不好还真只想要钱,人也不能再活过来,拿点钱总比没钱好。这也不是把人命以金银估价,而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弟,韦狄说得没错,李却虞要是个打仗的好苗子,你把人杀了,回去以后搞不好会挨批。”
这些沈书也知道,比起矿里的役夫,留着李却虞用处还大,他要死也得马革裹尸,才算死得其所。沈书闭上了眼睛,一时间不想说话,往后把头靠在椅背上。那年在高邮,老刘老孙两家上下满门被屠,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在这造反为王的时代,人命微贱,以用定命。
纪逐鸢察觉沈书在看自己,拧干手里的衣服,扔在木盆里,朝沈书的方向扬眉,询问地看他。
“以前在盐军,因为我,让你受了不少白眼。”自从离开滨海,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沈书三天两头生病,被纪逐鸢安置在伤兵营里,纪逐鸢常常是自己的口粮不吃,省下来先喂饱沈书。
“怎么突然说这个?”纪逐鸢挠了一下耳朵,漫不经心道,“也没白养。”
沈书笑了起来。那时候他从来没想过会同纪逐鸢搭伙过日子,做梦都想自己长大了好给纪逐鸢攒老婆本,现在也还攒着。要是在自己无用的时候,纪逐鸢就把他扔了,那也就没有后话了。人要自私卑鄙,总能找到借口,然而无论在再坏的时候,总也有人吃孩子有人不吃。
“那就不去了。”
纪逐鸢听懂了沈书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扯了一根晒衣绳绑在两棵树上,捏一把水在掌中,握住绳子一擦,就把衣服一件一件往上搭。
阳光晒着两人薄得近乎透明的单衣衬裤,纪逐鸢逆着阳光走到沈书的面前,把木盆倒扣在台阶上,捏了一下沈书的脸,勾起一边嘴角,说:“去。”
“不去了。”
“去看看,有些事你得多看看。”纪逐鸢手掌伸到沈书胸口上摸了一下,便即离开,“看看这些人,把他们记在你的心里,才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值不值。”
沈书嘴唇轻动。
纪逐鸢食指按在了他的唇上,微微一笑:“值不值你来想,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只管把我当做你手中的剑。”纪逐鸢拉开沈书的手掌,将两人的掌心合在一处,用力握住他,注视沈书的双眼,“我永远在你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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