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四(2/2)
昏暗小室之内,朱元璋一只手抵在腹间,身体蜷着,好不容易熬过绞紧胃袋的饥饿,迷迷糊糊睡着。突然有马蹄狂轰的声音传入他贴附在铁箱上的那只耳中,几乎一瞬间,朱元璋立刻清醒过来。
铁链锁着,他的活动范围抵达不了木门,而门上几条缝隙里,只有微弱的亮光,能辨出营地里是一片明亮。
朱元璋想起自己入睡前,外面已没有嘈杂之声,正在满腹狐疑,突然有人开门进来。
“姓朱的你这杀千刀的王八羔子,既有人来救你,你杀了我嫡亲的祖父母,我这就将你掏心剖腹给他们二老报仇!你的人有本事袭营,我看他们有没有大罗金仙的本事能让死人复生。”暴怒之下的副帅,甩开一把长刀,双手握着,巍然身形挡住小门内闪动的火光。
惊鸿一瞥下,朱元璋也是心中暗惊,一时间怀疑起是和州城里自己的亲信们按捺不住,出城来援。
外头一片茫茫火海,马蹄声不断,士兵跑动、人群尖叫的声音杂错在一起。
不是。短短瞬间,朱元璋作出了判断:没有刀兵相接的声音,这说明这场混乱并非是旗鼓相当的两军对垒,而是一场偷袭之战。
“副帅,你若杀了我,你兄长可就无法平安归来了!难道为了给死人报仇,你要葬送亲兄长的性命吗?”朱元璋屈起一条腿,眼睛四处乱看,主要还是盯紧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拿刀之人。
“我是祖父母一手看顾下长成,若不能为二老报仇,岂非猪狗不如!”
朱元璋爆发出一阵冷笑。
笑声里摄人的嘲讽令孙副帅短暂地犹豫起来。
“怕是你巴不得你兄长死在和州城内,这数万大军便尽归你手了吧?”朱元璋冷道,“假仁假义之辈,装什么孝子贤孙?!”
“你……”孙副帅急怒攻心,身形略略一晃。
朱元璋满头汗出如浆,哑声吼道:“你若能等我岳丈拿孙德崖来换,你兄长岂不感念你的恩情?当年乃是各为其主,杀了你家的人我也是逼不得已,人死不能复生,我愿以二百石粮食向你孙家赔罪,并亲自到令祖父母坟前点三柱清香,告慰亡魂。”看着那杀人狂徒更走近一步过来,朱元璋放声大喝,“否则你果真是有造反之心,要眼睁睁断送孙元帅的活路啊!”
“你闭嘴——”长刀果决地飞砍下来,孙副帅整个身体朝前倾来。
朱元璋眼睛一闭,顿感万念俱灰,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铁箱中一栽,咚的一声,朱元璋的头部撞在铁箱内壁上,虚弱的眼风中只看见一张十分年轻、不大眼熟的脸,尚未想起是谁,又饿又渴又困的朱元璋眼一翻,晕了过去。
纪逐鸢解下孙副帅的铠甲,搭在肩头,他身后背着弓,丢开手上的弯刀,伸手去孙副帅身上摸铁链钥匙。
嗖然一支弩|箭对准纪逐鸢的头飞射而来。
朱元璋强撑着从铁箱里才冒出额头,就被一股大力按回箱底,脑袋又嗡的一声,他白眼一翻,再度晕过去。
滚在角落里的纪逐鸢抓住孙副帅的脚,把人拖到自己面前,摸了半晌,连裆也摸了,竟没能摸出钥匙。
“副帅在里头!不要放箭!”外头有人喊。
纪逐鸢本是一刀割断了孙副帅的脖子,此际听得外间叫嚷。便挪到从门口看不见的侧旁,摸到铁箱旁,紧蹙着眉头,刀砍不断那铁链,朱元璋被牢牢锁在铁箱上,偏偏那把锁扣在朱元璋的脖子上,若不打开锁,用刀去砍,便会连朱元璋的脖子一并削断。
纪逐鸢匆匆朝外看了一眼。不断有人包围过来,又有几支箭飞射而来,叮叮当当地钉在铁箱上。
“保护副帅!保护人质!”有人大喊。
纪逐鸢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要是此时不把朱元璋救走,他砍了贼首,他们会不会报复在朱元璋身上,把他也杀了?
等等。外面还在叫保护副帅,他们没有发现孙副帅已死。
纪逐鸢背靠到门边,手下不停地搬起尸体,给孙副帅穿戴好铠甲,探出手摸到死人脖颈里湿润的血液,纪逐鸢就手抹在地上,幸而孙副帅穿的是一身黑甲,血色看不出来。纪逐鸢朝外一瞥,压低嗓音喊道:“你们副帅在我手里,谁再放箭,我就一刀杀了他!”
门外安静了片刻。
“把副帅交出来,我们放你走。否则,你就有登天的本事,也冲不出数万人的包围!”
纪逐鸢耳朵动了动,是方才叫保护人质的人。他想了想,把头探出门边,吼道:“给我备马!”
外头吵了起来。
纪逐鸢脖子里出了一层热汗,皱着眉头只匆匆在门中看了一眼,飞快缩回头。没有数万人,屋子外围了数百人,营地里乱得很。
他能打得过这数百人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纪逐鸢的后脖,他算错了一件事,没想到朱元璋会被锁在屋子里无法移动的铁箱上,若朱元璋只是被锁着,此时他早已把人带上马了。
纪逐鸢眉头越皱越紧,脑子里乱成一片,毫无想法,慌乱中看到右手拇指,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激战时自己并不知道。现在坐在这里多时,身体的战栗才引起他的注意。还有拇指上不起眼的扳指,是沈书花一两银子买来的次货,玉石质地浑浊。
纪逐鸢沉沉呼出一口气,把唇贴在扳指上,手在地面摸到孙副帅的长刀,咬牙将刀在地面拖出金属声。
“吵完了没有?!”纪逐鸢藏身在门后,一声喝问。
有人牵马过来。
“你交出副帅,马给你。”一名将领说。
纪逐鸢一阵冷笑:“恐怕我来不及爬上马背,你们的人就会暗箭射我下马。有胆子你们现在便放箭!”
门中步出一身浴血的纪逐鸢,孙副帅被他竖在身前,提刀的一手托着死人的背,另一手执角弓,弓弦套在孙副帅的颈中。魁梧的孙副帅既挡住纪逐鸢身上要害,又被他拿着死门。
人像是已经被敲晕过去。
实则血将孙副帅铠甲内的衣袍浸得湿透。
整座营地被烧得不成样子,空气里浓重的烟气掩盖了孙副帅身上的血腥气。纪逐鸢膂力惊人,提起孙副帅把人按在马背上,弓弦始终不离他的脖子,一手紧紧扣着弓臂。孙副帅已死,要是纪逐鸢先上马,这人就弄不上马,而那死人又格外魁梧,纪逐鸢把他推上马后,却无法坐到他的前方去,只能坐在孙副帅的身后,由着死人横趴在马上。
纪逐鸢在数百人的眼睛里坐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
突然有人反应过来,大叫道:“放箭射他!”
纪逐鸢已纵马飞奔出去。
另外有人反对的声音离纪逐鸢越来越远,他只隐隐听见有人在辩要是射死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他也能把副帅勒死。
这一切已与纪逐鸢无关,他冷峻的面上现出一丝笑意,遥遥抬头望向远山。
辕门在即。
突然纪逐鸢座下的马前蹄屈跪在地,连着孙副帅,纪逐鸢被甩飞出去,连番在地上滚了几滚。
巨大的冲力之下,纪逐鸢卡在弓臂中的左手臂膀一阵剧痛,紧跟着是令他头皮发麻的崩断感。
天翻地覆的翻滚后,纪逐鸢单膝跪地,一条手臂撑住地面。不远处被绊马索拦翻的马倒在地上,马前扑倒在地的孙副帅,头颅滚落在身体侧旁十步开外。
角弓已折断,弓弦一片血红。
敌营大乱,哭天抢地的一声怒号:“副帅被人杀了!”
潮涌般的大军向纪逐鸢掩来,他太阳穴一片湿润,抬手摸到头顶摔破了一处,他呼吸一紧,眼中一阵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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