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2/2)
“那个女人说你朝不保夕……您会有危险吗?”
穆华林咂嘴道:“我们现在就挺危险。”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书嗫嚅道,同时,他感到穆华林握着他手臂的手宽大有力。
“也许罢。”穆华林低头看沈书,“蚂蚁走在路上随时会被人踩死,河流里自由自在的鲑鱼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渔民打捞起来做成美味,天上的大雁会被射杀,只知吃和睡的猪会沦为人的盘中餐,周旋在牛尾之间的蚊蝇每时每刻都有被拍死的危机。但蚂蚁依然四处搜罗人无意间落下的食物残屑,搬回巢穴。到了产卵的时间,鲑鱼溯流而上,产下鱼卵之后,消耗而死。大雁南飞北归,无论是否有猎人朝他们举起弓箭。猪还是每天哼哧哼哧地把脑袋挤进食槽,吃饱之后呼呼大睡,茫然不知死之将至。蚊蝇亦然,嗡嗡不休。”
沈书若有所思地安静聆听,他头动了动,耳朵侧向一个方向,轻声对穆华林说:“好像没有人声了。”
穆华林顺着屋檐的斜坡,展开双臂保持平衡,走到边缘处,朝下看了看,回来示意沈书伸出双手,由他把沈书的手臂抓着,往斜坡下走出数米,穆华林让沈书低下身,趴在屋檐的上。
之后穆华林先下去,从不远处挪过来一架板车,把堆在板车上的稻草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草垛。穆华林推着车,先往左,又往右,数次调整之后,将手圈在嘴边,低声朝沈书喊:“下来。”
沈书以为穆华林会带他去跟高荣珪会合,结果穆华林说不用找高荣珪了,他一定会先走。
穆华林带着沈书在寂静的长街上步行,尽量挨着屋檐下走,以免追踪他们的胡人折返。小半个时辰后,穆华林带着沈书敲开一间客店,令沈书意外的是,客店主人似乎认识穆华林,虽是汉人的打扮,五官却依稀带着唐兀人的特征。
穆华林只开了一间房,等到沈书睡下之后,他又出门去。
而沈书并未真的睡着,他蜷在榻上,一夜奔逃的精神并未立刻安宁下来。窗户透入微光,房外的廊下留着灯。穆华林的人影在窗纸上行到西面尽处,影子闪出了窗纸。
沈书翻个身,略带唏嘘地呼出一口长气。这时候,小腿和膝盖的疼痛感才灼热地传来,沈书烫脚时发现小腿的刀伤有些红肿,天气过于寒冷的时候,痛觉不明显,反而是在温暖的被窝里,身体的感觉才苏醒过来。
此刻躺着,沈书也有时间去捋清这一晚发生的事情了,估计不仅穆华林没有带他回去,高荣珪也没有带李恕回去。康里布达的姐姐脱逃,只要惊动了平金坊的主人,他们会搜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康里布达现在住的地方。
那也就是大家伙落脚的地方。
过了这夜,恐怕也还是不能回去住,如果对方不相信康里布达,就还会盯着平金坊。
不对。沈书突然想到,其实那伙人追的不是自己,而是穆华林,只不过自己骑着马,带了穆华林一程,黑暗里根本没人看清他的脸。康里布达的姐姐的反应也很奇怪,听闻弟弟为了自己险些小命玩完,他姐姐不但没有流露出担心,还显得怀疑。
难道康里布达跟他姐姐的关系不好?
如果关系不好,康里布达又何必拜托穆华林营救他姐姐呢?康里布达最不愿意请托的就是穆华林了,他似乎根本看不起穆华林。
想起穆华林,到这时候了,沈书才反应过来,他师父四两拨千斤地用一番“众生皆有使命”的大道理把他给忽悠晕了,其实对他自己的处境,没有吐露半分。
一个两个都揣着秘密。
正在沈书心烦意乱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没根没底地冒了出来:那伙胡人要是去住处搜查,他哥还伤得爬不起来呢,不会闹出事情吧?
沈书突然浑身一激灵,下地穿靴,把袍子扎好。
推门而出时,骤然一阵冷风劈头盖脸地从沈书的领口往胸膛里灌,沈书猛然打了个喷嚏。
一间亮着灯的房屋,从内打开了门。
是长得像唐兀人的店主,他往身后咕哝了一句什么。
穆华林走出来,唐兀人回屋,没有关门。
“上哪儿去?”穆华林问沈书。
沈书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不用回去,他们不知道是谁把人救走,就算找到康里布达,康里布达也是才从被窝里起来,况且,也图娜今天不会去找他。平金坊找不到人,不会拿他怎么样。反而,我们如果赶回去,一露面就会暴露。”穆华林停顿片刻,朝沈书说,“你踏踏实实睡一觉,我保证,你哥哥不会遇到危险。他要是掉了一根头发,你就把我的头削下来。”
沈书连忙说不了不了,沈书看了一眼穆华林身后还没关的那扇木门,道:“那我去睡了,师父你待会过来睡吗?”
“我另外找地方,你睡你的。”穆华林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握住沈书的肩膀,注视他的双眼,用手掌轻轻碰了一下沈书的脸颊。
沈书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他爹从前也常这么做。
“滁州城内,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只要我活着,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你和你哥。”
“嗯。”沈书点点头,按捺住想回头的冲动,回到床上去睡觉。一通胡思乱想之中,榻上翻来覆去的身体平静下来,沈书睡得微微张开嘴。
窗外下起雪,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能吵醒沈书。
·
城东头,雪势渐大,风把没有插上栓的窗户猛一把推开。不足半个时辰,浅浅聚在铜盆底部小指厚的一层水冻成了冰,胀出细碎的裂声。
起初纪逐鸢只是把脸埋在枕头里,但顺着小腿往上爬的寒意把他从睡梦中拖了起来。纪逐鸢缩起一条腿,贴在小腿上的脚冰冷得发疼。
纪逐鸢忍了又忍,想着已经是大半夜,就不要麻烦守夜的郑四。但他稍微挪一下,腰部以下还是疼得他龇牙咧嘴。他两只手撑着榻畔,以趴着的姿势把双腿挪出床榻,踩到地面。
起身那一下,纪逐鸢头皮一阵发麻,不过习惯了疼痛之后,扶着柜子还能走。
毕竟朱文正还得用他,没有真的打到骨头上。纪逐鸢扶着桌椅柜子,走到门边,想了想,裹上一件棉袍,推门出去。
同一时刻,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纪逐鸢脸上出现疑惑,他缓慢地走到门口,拉开门闩。
“咚”的一声闷响,李恕的声音“哎哟”了一下。
“小声点!”高荣珪从墙头跃下在李恕旁边,把他从湿滑的雪地里拉起来,之后撒手不管,大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李恕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不断搓手,朝冰冷的手掌呵气,一把拽住高荣珪的袖子。
高荣珪不耐烦地要一把甩开他。
李恕却犯了牛劲地不撒手,低声追问:“要是沈书他们还没回来,你这、你太自私自利了,咱们一块去的,怎么能只顾自己呢?”
“穆华林肯定早就回来了。要看你自己去看,冷死了,我要回去睡觉。”高荣珪拽开李恕的手。
“谁没回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不仅把李恕吓了一跳,连着高荣珪也缩了一下肩膀。
只见大门口站着一身棉袍的纪逐鸢,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纪逐鸢走路的姿势十分别扭,但越靠近李恕,李恕就越往高荣珪身后躲。
“没谁没回来,不信你去看。”高荣珪冷声道。
“一起去看。”纪逐鸢说。
高荣珪使劲把头发往后一揪,跺了两下脚,在台阶上蹭掉靴底湿腻歪的冰霜,从鼻腔里喷出粗气,压抑着怒意地说:“去,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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