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五(1/2)
沈顾江南渡他们离开后的第四天, 日军终于突破山海关, 攻入了平津地区,华北沦陷。
能跑的早就跑了,单是如意街上, 便已十户九空, 人们跑路的跑路, 关门的关门。整条如意街看着清清冷冷, 十年前的盛景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如意楼、称心斋、五味斋还有几家店铺在勉力支撑。
如今依然留在北平城的,不是实在去无可去的穷苦百姓,就是那些舍不得祖祖辈辈积累下产业的商贾,另有一些对谢家军极度信任, 觉得日本人肯定不会攻进北平的人,也终究以失望收场。
“这是怎么回事啊!谢大帅呢?谢家军呢!日本人怎么会攻进城呢!”
“北平啊!这里可是北平!咱几百年的皇城根,居然被东洋鬼子给占了!你们说这像话么!”
“哎!早知道我当初也跟着亲戚逃到四川去了!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店啊!我们家六代经营的老字号了!”
一大早, 听说日本军队已从永定门进城,不少留守在城内的老百姓仓皇如热锅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去帅府,想要讨个说法, 然而到了帅府, 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于是人们又跑来如意街找霍颜。
谁料, 生意长虹的如意楼, 今天却是大门紧闭, 连窗户都上了帘子。
“原来霍家人也都跑了!这下真的没人管我们了!”
“谢家军怎么能就这样撤走呢!”
“这不是,这不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么!”
“哎,国将不国啊……”
最后的希望落空,隐藏在每个人眼中的,唯有惊惶和恐惧,不少人当场痛哭失声,为了自己的命运,也为即将面目全非的家园。
甚至有人因此迁怒霍家,捡起石头砸碎如意楼的窗玻璃。
一阵滴滴的汽车鸣笛,随之而来的是整齐的,震颤着地面的脚步声。
一片一片土黄色的军服,如同秋日里肆虐的蝗虫,带头盔的脑袋随着脚步而频率一致地晃动着,用日语高喊着口号,肆意彰显着一个民族即将把另一个民族狠狠踩在脚下的得意和狂妄。
本来聚集在如意楼大门前的人们沉默了,向如意楼丢石子的手也停住了,望着那越逼越近的侵略者,原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像受惊的鸟兽一样卑微退散。
而此时,如意楼里并非空无一人,恰恰相反,此时的如意楼内还十分热闹,上百只猫蹲在大堂内,在听到外面侵略者的脚步声后,全都脊背拱起,眼现竖瞳,望着紧锁的大门,想要冲出去。
然而那只平日只知道贪吃贪睡的胖橘,此时却呜呜地发着低吠声,一双猫眼睛从未如此威严凶悍,它如门神一般守在如意楼的大门口,每有猫想要冲出大门,便一爪子将其拍回去。
群猫压抑不住内心愤懑:让我们出去!将那些可恶的东洋鬼子杀个干干净净!
胖橘却以眼神警告:回到我们的世界,这里的事情我们已经不可以再插手。
霍颜怀里抱着虎斑猫,站在戏台的九州通道口,和霍平章等人含泪告别:“爷爷,奶奶,爹,娘,你们放心过去,我和谢时等沈顾他们回来就来和你们汇合!”
霍老夫人这些年已经有些糊涂了,一遍遍重复着:“阿颜,一起走吧!啊?和我们一起走吧!”
霍刘氏不舍地抓着霍颜的胳膊,“阿颜啊,日本人已经进城了,你平文叔和霍轩去了香港,春巧和朱河他们也都去重庆避难了,如今我们再一走,就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叫娘怎么放心?”
霍颜强打精神地笑:“总要有人守着这出口啊,不然沈顾他们回来了可怎么办?”
霍刘氏哽咽:“那,那也不用非让你在这里啊……”
霍颜:“这是我们家的如意楼,我不在这里守到最后一刻,又怎么能放心离开?”
霍刘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霍平章打断,“哎,孩子他妈,阿颜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小谢也在这里,他们都不会有事的,反而是我们留在这里才给孩子们增添累赘。咱们快点走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扣门声,所有人瞬间噤声。
“有人在么?”是有些生涩的中文,日本人特有的发音方式。
霍颜心中一惊,忙催促霍老爷子等人离开,胖橘也向穷奇们发出最后的指令。
胖橘:返回九州,离开这里!立刻!
群猫呲着牙,一步步被胖橘逼退,最后终究是不甘心地凝望了如意楼大门片刻,转身纷纷跳入光墙之中。
如今那片光墙的面积,比之十年前刚出现的时候已经缩小了不少,变成了一道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光门。
“阿颜,沉川,你们记得要早点过来啊!照顾好自己!”霍刘氏一手抱着如意猫,另一手抱着刚出生的小猫崽,最后嘱咐了两人一句,便要转身走进光门。
然而就在霍刘氏身形即将消失的一瞬间,如意猫忽然飞窜出来,扑进霍颜怀里。
“哎!如意!”霍刘氏想要回来追,谁知这时如意楼的大门忽然被人砰地一声撞开。
霍平章果断拉住霍刘氏的手,在外面的人注意到戏台之前,将霍刘氏及时拉入光门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因为遭到强行破入,如意楼大门上的门栓掉落,激起阵阵木屑。
站在门口的一名日本军官轻轻用手扇着面前的木屑浮尘,待眼睛适应黑暗,才看清戏台上站着的年轻女人。女人下`身是一件黑锻提花鸟纹马面裙,上身着一件天蓝云纹对襟女褂,怀里抱着一大一小两只猫,大的是灰色虎斑纹,小的是白色的。
她缓缓转过身望向大门口,神情竟是出奇的平静。
日本军官四下里看了一圈,只见如意楼内除了这年轻女人,似乎没有其他人,便挥手示意部下进去搜查。
因为有障眼的阵法,这些日本士兵几次从那道光门面前经过,也没有任何察觉。霍颜就那么抱着两只猫,冷眼看着这些日本人在戏楼内翻箱倒柜,直到这些日本人确定,除了霍颜以外,这里再也没有其他人,这才重新跑回大门口,向日本军官行礼汇报。
军官默默看了霍颜一眼,踏进如意楼,走到戏台下。
霍颜也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站在戏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军官。
军官与霍颜对视片刻,终于开口道:“霍小姐,久仰大名,我是目下久智郎。”
霍颜勾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道:“哦,原来您就是目下大佐。”
目下大佐:“哦?原来小姐认识我?”
霍颜;“大佐在东北的事迹,我早已有所耳闻。”
目下大佐:“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必您所听到的大部分有关我的传闻都与现实不符。刚刚不知道戏楼里有人,不得已破门而入,得罪了,还望霍小姐原谅。”
霍颜:“您言重了,如今北平城的老百姓都是案上鱼肉,我们这些等着被人剁成肉泥的人,又哪敢有什么想法?如意楼能让目下大佐在进北平城第一天就前来光顾,实在是受宠若惊。”
目下大佐笑了:“实不相瞒,吸引我前来的,不是这座戏楼,而是这座戏楼的主人,也就是霍小姐您本人。”
霍颜脸色一沉,没有接话。
被霍颜抱在怀里的虎斑猫却是冲目下大佐一呲牙,威胁地低吼一声。
目下大佐又哪里会被一只小猫咪吓住,继续道:“我们刚刚进驻北平城,我想中国的平民似乎对我们日本军人有些误解。我们是本着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友好目的,然而因为某些在东北四省流传的不实谣言,使得北平城的民众对我们的到来感到极其恐慌。所以现在稳定北平的人心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我们急需一位在北平商界颇具影响力之人,担任由日本军方主持的商会会长。在我看来,这样值得人尊崇的职位,唯有霍小姐担任才能服众。”
给日本人做商会会长,那不就是明明白白往自己脸上烙下“汉奸”两个字?
霍颜眸光微沉,冷声道:“目下大佐实在是抬举我了,我本是个开戏楼的无名女流,又哪里敢担当这样的高位?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目下大佐;“霍小姐无需谦虚,您一手带动起一条街的繁荣,名声享誉海外,担任北平商会会长,完全是实至名归。”
霍颜:“我说过了,我不合适。”
目下大佐也板起脸,语气加重:“我认为您合适,您就合适。”
霍颜微微眯起眼,盯着目下大佐。
目下大佐又道:“第一届北平商会会议很快就会举办,请准备好就职演说,届时期待霍小姐的风姿!”
日本军人离开如意楼以后,霍颜气得直接抄起一个茶碗丢向大门,痛骂:“王八蛋!”
瓷片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散落在青石砖地面,犹如这片破碎的河山。
而就在日本军队进驻北平城的同一时间,沈顾江南渡一行人也在河南边境被日本军队截住了。
“不能再往前走了,二爷,前面有日本兵设了岗哨!而且,而且我刚刚听见他们在搜捕,搜捕……”随行的天犬会亲信窥着沈顾难看的脸色,越是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搜捕什么?”
尽管沈顾这些年的洁癖症和强迫症已经有了很大改善,却还是比寻常人更爱整洁干净,因此非常不适合走镖这样的活计,三天行程下来,已经是非常烦躁,此时正盯着自己那双被泥巴弄脏的靴子,几乎在情绪崩溃的边缘。
“好像是搜捕天犬会的当家人……”
沈顾一愣。
范一摇手搭凉棚向前眺望,又回头瞅了瞅沈顾,“哥,天犬会的当家人不就是你嘛。”
这几年天犬会秘密组织了许多抗日活动,日本人如今打了进来,想要对付他们也不稀奇。
“既然如此,那沈先生便送到这里吧,若是再与这些师生同行,恐怕还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江南渡说着,给沈顾递了个眼神。
沈顾意会,对吴运谦等人道:“那沈某便只能送各位到这里了,诸位保重,接下来,只听江镖师的安排就好。”
吴运谦担忧道:“沈先生,这会儿周围都是日本兵,您独自一个人能去哪里呢?”
还不等沈顾回答,江南渡先一步勾住沈顾的肩膀,笑得轻松,“诸位放心,以沈二爷的本事,只要不和我们这种显眼的镖车队伍凑在一起,一定会没事的。”
两人很快便离开队伍,不出片刻,江南渡去而复返,身边却跟着一只哈士奇。
吴运谦惊疑道:“诶?这不是阿颜姐养的那只狗吗?”
江南渡在狗脑袋上拍了拍:“是啊,刚才送走了沈先生,才发现这小家伙竟然一路跟了来,想必是霍小姐她不放心,让这狗子跟着我们一起走镖呢。”
哈士奇不满于被江南渡摸头,抬起嘴筒子就是一口,好在江南渡手撤回得及时,没有被咬到。
江南渡:“呦,还挺凶的。”
因为设立了关卡,交通阻滞,关卡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伍,行进缓慢。那个先前抱着咸菜罐子的物理教授显得很紧张,更加用力地搂住罐子。
江南渡看得好笑,“先生,您是生怕那些日本人不知道您这里面装着要紧的东西吗?还是把这罐子塞进我们这些皮货里更稳妥。”
物理教授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将咸菜罐子交给江南渡,待江南渡安置好,也就到了日本人的关卡。江南渡居然非常神奇地从怀里摸出一张通行证,交给那前来盘查的日本兵,然后用娴熟的日语道:“长官,我们是东北的镖局,受一位将军之托,贩卖一批皮货。”
那日本兵原本还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见了那通行证上的签章,立刻变得毕恭毕敬,将通行证双手递还给江南渡,让人放行。在看到哈士奇时,甚至还很轻松地称赞一句:“很好的狗。”
江南渡点头笑道:“是啊,从来不咬人。”
一行人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吴运谦惊奇道:“江镖师,您怎么会有日本人的通行证?”
江南渡高深莫测一笑,“这年头出外行走江湖,不弄两张假证怎么行?”
吴运谦呆住了,“啊?假证?”
正在这时,岗哨那边来了个日本军官,刚才负责盘查他们的日本军人不知道和这位军官说了什么,那军官面色一变,随即鸣哨声响起,有日本军人喊道:“前面的车队站住!”
江南渡:“坏了,穿帮了,快跑!”
车队加速,后面的日本人见他们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立刻鸣枪警示,派人追过来。
江南渡压低声语速飞快地对吴运谦道:“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就是陕西境内,日本人管不着了,你们只要再赶两天路,就能抵达四川。我们会在这里帮你们拖住日本人,你带着人快走!”
吴运谦:“江镖师,您这是什么意思?您……”
“少废话,快走!”
江南渡吹了一声口哨,也不知道他这口哨里有什么玄机,车队里的所有马儿竟然一片嘶鸣,忽然发足狂奔,载着一众师生和资料向前方树林跑去。
“江镖师!沈先生!”吴运谦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喊。
“走喽!”范一摇在马车发动时,小马靴一蹬,轻巧地从上面跳下来,同时拔`出一根怪模怪样的棍子,冲吴运谦等人挥手作别。
江南渡从旁接住范一摇,并摸出腰间配枪,神情严肃地看向日军追来的方向。
沈顾让一部分天犬会的人继续随行保护吴运谦等人,另一部分人则是留下来,和他共同阻拦追击而来的日本军人。
江南渡抬手一枪毙了追在最前面一人,对身边的哈士奇犬笑道:“沈二爷,您可得做好了准备,今儿个若是咬死了哪怕一个日本人,回头到了九州,没准要接受处罚。”
哈士奇神情十分平静。当最先抵达的日本军队追上来,双方开始交火,哈士奇毫不犹豫扑上去,狠狠咬住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日本军人。
颚骨紧紧咬合,牙齿刺入皮肉,血腥满溢口腔。
这种感觉多么熟悉,熟悉到让他在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饱受折磨!
他几乎听不见那人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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