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1/2)
公主殿下眨了眨眼, 像是打破了什么咒术,她稍稍理了理衣袖, 只偏头问他:“是慕容德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他那句话,竟也让她有片刻的动容,然后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沈珏的指腹摩挲着元羲的手背,嘴角含着一丝笑,看着她道:“他与下官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殿下之间的盟约。此人看似豪迈疏阔,但为人颇有城府。夏国使团以坊间传言来试探我朝的联姻意向,人家原先, 许是真的打算讨一个大殷的公主回去的。殿下在大慈恩寺时, 他设法见了殿下, 已有觊觎之意。却不知殿下后来说了什么话, 打消了他的念头。”
元羲笑了笑,轻声道:“我同他说, 我体弱多病, 身具不孕之症。”
这回轮到沈珏愣住了,他看了元羲好一会儿, 方才叹道:“殿下这里,拒婚的理由真是无奇不有。”
元羲点了点头道:“是。我这里备着一箩筐。”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这个理由是说给沈珏听的。
事实上她同慕容德说的是大殷要嫁公主,也只会把公主嫁给国君, 最差也是储君。这世上没有子代父求娶后母的道理。他一个排行第五生母早逝的庶出皇子,还不至于叫大殷冒险扶持。
话没有说得那么直白难听, 但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慕容德那一回上山, 是想看看传闻里那个率性妄为的昭宁公主是不是真的能叫他有机可乘, 结果后来真接触了才发现这位公主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想来你此行也不愿一无所获,不如大家交个朋友。元羲笑着地抛出了自己的善意。
见对方不接,她复又给他上了道茶,慢慢道,我这里有个事,正想与你商量。此事若能成,会让你受益匪浅。
那夏国的五皇子,总算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表情。
元羲收回了思绪,不满地看向沈珏。
他捏痛了她的手指。
“殿下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他到底是被这个理由给刺激到了。
他刚弄疼了她,这会儿又把她的手轻柔地拿了起来。他以唇轻触她的手指,嘴上却道:“殿下一直信不过我,对慕容德倒是十分信任。”
元羲笑了笑,道:“正所谓兵不厌诈,我既与他结交,便不怕他骗我。”
好一个兵不厌诈。
他便也点了点头道:“殿下果真是艺高人胆大。”
元羲的手指划过他的掌心,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看着他笃定道:“我胆子一向大。”
可不是。昭宁公主胆子大,没有什么玩不起的。
沈珏想起了慕容德与他说的话,他说她是人中龙凤,是他看走眼了。
这个来帝都不过一个月的异国之人,却是看得分明。元羲确实是人中龙凤,但他却从始至终都未看走眼。
他一直是知道她的本性的。
沈珏亦看住她,终是道:“再好的寿礼,总是要拿出来的。殿下既想让它惊艳群臣,今日便是不错的机会。”
元羲看住他,眼珠子一转,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每年的四月二十八乃大殷朝开国皇帝的生辰,立国之后,在新修的《大殷律》上,这一日便被定为万寿节。每年的万寿节,全国上下,天下诸州,自四月二十七起便开始欢庆,连庆三日。这三日里,官员们宴乐休沐,各地衙门不理刑名。各处城池大门皆挂红绸,主干道两旁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到了万寿节当日,帝都百官赴紫宸宫朝贺献礼,地方官员遥遥朝帝都方向行过大礼后,亦在当地府衙开宴席吃,便是民间普通人家,亦会在这一日加菜。
随着日子越来越接近,帝都城中过节的气氛也越来越浓厚。朱雀大街上已装饰一新,连着两旁的店铺都挂起了一串串大红灯笼。百姓们都等着看热闹,主要是看官老爷们送给皇帝陛下的稀罕物什。
这时候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一般各州府送上来的,是最贵重新奇的。毕竟倾一州之力,总能找出些宝贝来。再次之便是外派的官员,因不在御前,反而要费尽心思在这样的时候叫天子记得自己。礼最轻的反而是身在帝都的朝臣们,这些人成日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晃,最是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此时便只求稳,不求出挑。
年年如此,送美人的送祥瑞的送特产的送珍宝的送字画的,各有各的路数。只昭宁公主,前两年在白云观时,往往送的是手抄的经书和当地土仪,今年却迟迟不把贺礼送上去,叫礼部的一众官员,一直提着一颗心。
这位殿下先前在大慈恩寺清修,经文想是抄了不少的,拿出来应付绝对是够了。若是觉得这样太敷衍,那写篇祝寿的贺文上来也行啊,也算是交差了嘛。这样拖着,却是为何?有礼部官员心下腹诽。
要知道安平公主亲自绣的《江山万里图》可是早早便送到礼部的。
总不至于陛下过寿,昭宁公主毫无表示吧。
据说此事连宫里的娘娘们都过问了的。
最后,尚书大人特意令身为公主心上人的沈大人前去含蓄提点一番,结果沈大人直接把那礼物带了回来。
那东西十分轻便,无需车马运送,亦无需旁人搬动,只他一人,便轻松带回。
公主献上的不是祝寿的贺文,而是正正经经的奏表。
奏表装在华贵的紫檀木匣子里,韦大人打开前,还以为里面是什么旷世奇珍。
昭宁公主正儿八经地建议,在殷夏两国的边境,设市署,以满足两国的贸易买卖需求。这奏表详细写明两国互相需要的现实,特别提出了夏国的战马优于大殷,自该采买满足军中所需,又提及夏人嗜吃乳酪肉食,常困于病,正需大殷盛产的茶清火解腻。如此这般,于边境设市署乃是于双方皆有利之事。
公主殿下又提到之前的雪灾导致今年的税收锐减之事,如今朝廷已尽力节俭,但开源才是重中之重。边境互市之利可观,经营下去,必会为朝廷带来不菲的收入。
总之无论怎么看,这事儿都有其办下去的迫切性和必要性。
礼部尚书认认真真看过这道奏表,心知这份礼物不可怠慢。他抬头又看了看沈珏,见他面上一派平静,叹了口气道:“你随我一道,去一趟宫里。”
毕竟是沈珏带回来的,陛下若要问,直接问他便是。
万寿节三日大庆开始前一日,天子宣昭宁公主入宫。
“你同那慕容德往来,便是为了这个?”元羲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天子却并不叫她起身,只坐在上首沉声问道。
他摩挲着手上的碧玉扳指,盯着元羲的头顶,等着她的回答。元羲一如既往发髻高绾,今日头上簪了朵赤芍,红艳艳的,在那黑云中格外夺目。
那赤芍动了动。
元羲抬了头,直视君父看过来的眼神,正经道:“父皇赐儿臣胭脂战马,儿臣因了这马与慕容德有了交情。原先不过是想多了解这胭脂马的脾性习惯,后来聊得多了,论及两国风俗人情。这边境互市的想法,也是因此而来。”
她娓娓道来,听起来亦有一番道理可讲。
“怎的把关于此事的奏表给了沈珏?”
“沈大人奉礼部韦大人之命来问儿臣寿礼之事,儿臣便顺势把这奏表给了他,便当作寿礼。”元羲镇定自若答道。一听便觉这确实是个率性而为的骄纵少女,偏生她会碰一些一般的姑娘家不会轻易去触碰的事。
“其实儿臣也有些私心。”元羲想了想又说道。
天子见她承认私心,不由便提起三分趣意,问道:“你有什么私心?说说看。”
“儿臣想着,这奏表经了礼部,或许父皇会重视些,不把它当作儿臣的儿戏之言。”她说着,叹了口气。
真是孩子气。
天子却是被这份天真给取悦了,他拿起奏表又看了起来,边看边漫不经心问道:“你这奏表,你舅舅可看过?”
元羲道:“儿臣原是想请舅舅上书父皇的,但是一想到儿臣自己还未准备寿礼,需以此充数。最终决定这奏表还是儿臣自己上的好。”
武安侯顾钦任太府寺卿,太府掌财货、廪藏、贸易,元羲所奏之事,正是其职责范围之内。由武安侯上奏,更加名正言顺。
但若真在边境设互市,此事亦会增长太府寺的权柄。
天子一看这奏表内容便怀疑是顾钦在背后指使元羲这样做,想以此谋权,故而元羲进宫便被他这般敲打着问。
君父的目光如山一般压过来,沉沉笼住她,偏元羲这时已跪得不耐烦了,她便直截了当问向上座的天子:“父皇,儿臣跪着难受,能不能容儿臣站着回话?”
她这样问,天子当即虎着脸道:“没大没小没了尊卑!反了你了!父皇不说起,你是准备自己起了吗?”
元羲嘟囔道:“那儿臣不是在问父皇的意思嘛。”
她这样不见外,轻松而直接,反倒让天子放下心来。
他虽还虎着脸,口气却是松了下来道:“起来吧。”
见元羲麻利地起身,又忍不住训道:“朕把你养的实在娇贵,跪一会儿便受不了了。”
元羲便自然而然道:“跪着回话,儿臣脖子仰得累。”
天子看她一眼,见她面无惧色还略有些委屈,心中忍不住叹气。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宦侍便立刻给元羲看座。
元羲坐下之后,方才面带笑容道:“父皇还有什么要问的,儿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子眼皮抬起看了看她,道:“开放边境或有危险,若叫奸细混进来,于边防不利。”
元羲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道:“不是开放边境,只在边境设市署,由专门的官吏看着,交易都在官吏眼皮子底下进行,应是不会出大事。再说奸细斥候之事,防不胜防,便是如今,亦不能保证边关没有他国的探子。想来他国边关,亦有我朝的探子。”
天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哼道:“你竟是都想过一遍了?”
元羲道:“儿臣想得粗浅,只这么一个提议,父皇若觉得可行,可在朝上与众臣议一议。这么多人,总能把这个粗浅的想法变得精细起来。”
天子不语。如今国库空虚,军费不足,若能以茶易马,那自然是好事一桩。且战马为军需,毕竟要得少。太平年间,马匹几乎不会有大的损耗。而若真如元羲奏表所言,茶是夏国普通百姓日常所需,那必然日常所耗数量甚巨,其间利润之丰,实难想象。
他沉默片刻,抬起眼来看着元羲,开口问道:“你怎知夏国愿意以马易茶?”
元羲点头答道:“此事儿臣与慕容德谈过,我二人皆觉可行。实在是夏人饮食太过油腻,胃气不调,需茶相佐方可解。偏生夏国不产茶,正如我国不产胭脂马一般。诚如儿臣奏表中所言,这是各取所需两相得利之事,夏国没理由不同意。”
天子哼笑一声,复又问道:“此事他能做主?”
元羲笑嘻嘻道:“总归他也是个正经皇子,便是不能做主,也可替我们说项。事在人为,父皇你说我说得可对?”
天子打量着她,终是点头道:“你这话,确实有道理。”
夏国送了这么些战马来作贺礼,已是先表达了善意,此事成功的机会很大。
元羲的奏表,让几个重臣万寿节都不能好好过。三省长官白日里参加朝贺庆典,晚间在政事堂中聚首议事。若真与夏国在两国边境设茶马互市,其中涉及之事十分广。几位宰辅都是持重之人,不像昭宁公主这般想一出是一出,自是考虑得全面一些。
门下省有封驳之权,便是圣旨,门下省未加印,便只能称为中旨,效力大打折扣,臣子有权拒绝执行。军国大事,当朝宰辅们首先需要考虑的,不是这件事要怎么做,而是这件事是不是要做,若真做了,有什么影响。
皇后在宫里正与嘉蓉说着话,便有心腹侍女同她来报,说昭宁公主被请进了政事堂。
一声脆响。嘉蓉手上的琉璃盏已成了碎片,祭了土地。
她乍然一听此事,只觉十分恍惚。
政事堂是宰辅们议政之处,便是她母后,大殷的开国皇后,亦未去过那里。她怎么就去了政事堂呢?
这等重地,如何轮得到一个公主踏入。偏生宰辅们需要了解夏国的意向,起码了解公主殿下同那身为使臣的夏国皇子议到哪一步了。若他们贸然去问夏国皇子,则太过正式,叫人以为他们代表了大殷朝廷的意志,一切未定之前自是只能问问自家人。
头戴九树花冠身着礼服的昭宁公主进入政事堂时,面上竟是一派好奇。她没有装作沉稳的样子,只是保持着这个年纪的少女都有的鲜活和好奇,目光逡巡过一圈,才与几位臣子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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