鹡鸰 5(1/2)
洛原轻轻放下梅十一,拉了拉被角,手指逗留在他的鼻尖上,轻轻地刮了刮。梅十一的眼睛很好看,装无辜的时候里面是一片澄清的玉宇,发呆的时候,里面是忧郁的火种,而笑起来,又含了广袤的天地,是如果再胖一点,撑起他瘦削的脸颊就更好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洛原很看不懂梅十一的癫,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在那些苦难中,一次又一次地逼着那个懦弱又胆小的自己死去,被置之死地了许多次才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的。
八岁的稚子梅聘在得知父亲要杀后,每一天都在这种恐惧之中度过,生怕父亲真的会杀了,要是这时候再有个人在他面前一哭,装作楚楚可怜的亲生父亲,那么难辨真假的稚子肯定会信以为真的。
梅十一生时万众瞩目,可命途却很坎坷,要说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是一个被打皮了的顽劣小孩,除了杀人,简直无恶不作。那时候李孟嬴每天都要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接受各种各样的告状,头疼不已。
后来他大了一些,误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却不知道,他看到的一切只是别人让他看到。
十几年辗转流浪,他看到的都是遍地世态炎凉,每天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身体浸泡在风花雪夜里,只要一清醒就会觉得人世间浑浊得让人绝望,何曾得到过一天世子的待遇?
洛原甚至不敢多想,长大后的梅十一在琢磨出这一切之后,内心该是何等绝望?他几次三番一心求死,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太低贱,终究是拗不过命?
梅十一说的那些,非当事人本人难以感同身受,仅仅是作为一个经历了过更多岁月的人,洛原觉得梅十一能说出这话已经很不容易了——世人背负着伤痛时,大都顾及着自己的伤痛,又怎么可能看到别人的伤痛?可梅十一什么都知道,他理解别人的伤疼,所以从来不触碰别人的伤疤。
梅十一遇到洛原的时候说:“我什么都没有,你可愿接纳我?”
其实他不是什么都没有,他是为了洛原,甘愿舍弃一切,包括入骨的仇恨。
他也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带着花灵灵浪迹天涯的那几个月,他也会节衣缩食地照顾婴儿。他自己风餐露宿惯了,不会养孩子,带个孩子跟带只狗似的,但他疼这个孩子是真的,以前花灵灵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只要一哭,他就特能耐下心来,抱着小娃娃飞檐走壁。
午夜曾经无数次梦到睡榻之侧此人相伴,美梦做多了,总也觉得现实不真实,唯恐一觉睡去,醒来又是惆怅。
那几年,为了相伴的感觉真实,洛原曾经夜半之时肩负一把长弓,手提长剑,在云梦的山林里独自踌躇,引弓射死过一只猛虎,清晨从山里走出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射虎之时身边是否真的有人相伴,他幻想成疾,动辄自言自语,好像是在对某人说话,旋即一震,身侧哪有旁人?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数不胜不数。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两条路是如此明晰,他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大梁万千百姓,或者干脆为了梅十一抛弃他们——什么江山社稷,他就只想要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呢?他怕自己时日无多,怕不能给自己一个未来,宁可选择自己把一切都悲苦都背负了,他在两难之中,选择了一个自己觉得最好的结局——他得给洛原留点儿什么。
一世英名,万千百姓,有这些牵绊着洛原,他的心就不会空。
这样的苦心,要是负了梅十一,他会伤心吧?
洛原当下就决定,他要为梅十一打下一片太平盛世,哪怕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他也要守住他的夙愿好好活下去。
梅十一鼻翼微微动了一下,还无法消化廖峰死了这个令他震撼无比的消息。
他半梦半醒地想,他哥廖峰这些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当年折梅林天崩地裂,他明明有机会杀了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他这条命,让他在天地间苟延残喘?
恍然间,他想起了逃离梅氏宗祠的那个夜晚,稚子梅聘从闹哄哄的黑猪堆里爬出来,蜷缩到墙角,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响动,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一个人的背上。
是他的哥哥廖峰。
那天晚上,他哥哥廖峰杀了守祠人,把他母亲从一个小黑屋里救出来,让她抱着稚子快走。
李孟嬴多日没有梳洗,像个乱糟糟的疯子,还有很多人出现在稚子睁不开的眼眶里,他哥哥好像很着急,李孟嬴跪在地上拖着他哥哥的手,死命把他往城外拉,可她力气太小了,拉不动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
李孟嬴在说:“耿儿,跟娘一起走……”
少年不知道说了什么,接下来,李孟嬴拿起一块木头,敲向了少年的后脑。
后来,女人用那根木头从外面插上了大门的铜环,背着哥哥拉着他死命地跑……
少年时代的梅聘原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没想到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他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房内已经没人了,只有小奴儿四肢勤快地扫着地。
梅十一盘膝坐在榻上,围着被子,看着小奴儿没来由的一阵找事——香奴擦桌子,他嫌香奴不先扫地;香奴刚拿起扫把,他又嫌香奴耳根子软,总之就是各种横吹鼻子竖瞪眼。
小奴儿忍无可忍,终于发出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抗争,尽管抗争地毫无底气:“爷,您这到底是在生谁的气呢?”
梅十一斜楞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嚷嚷道:“谁?天!一天到晚下个不停,把人种都冻死算了,看谁还给他建庙烧香!”
香奴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道:“好了还不如不好呢,净气得人肚子疼!”
梅十一目光闪了闪,眼睛里还含着一层浑浊的血丝,兀自气了一会儿,有些欲盖弥著地一清嗓子,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有美人缠身……奴儿,你会解梦吗?你说我是不是遇到狐仙了?”
香奴是了解梅十一,那货眼睛一斜,小奴儿就知道他尾巴想要往哪儿撅,心里觉得好笑,道:“爷,您想问洛爷就直问呗,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梅十一脸当时就觉得抹不开面子,脸一沉,故作无所谓地说道:“谁问他了!哎,我奴儿,你说我这恶心,还想吐,是个什么毛病?”
他坐不住地趿拉上鞋,在屋里转了好几圈,重重地叹息几声,抬脚往院子里走去,这才刚迈出门槛,他就看到洛原托着托盘往里走来,梅十一反应极快地缩回去,兔子似的钻进被窝,以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在床上□□抱怨。
洛原进屋后先看了他一眼,大概是看透了这货的各种装模作样,头不抬地将食物一一摆开,道:“下来吃饭,一会儿吃完饭,出去溜达一下。”
梅十一舔了舔嘴唇,脸上没带好气,似乎想骂句什么,又对昨晚发生的事颇为拉不下脸,只好把“下来吃饭”一事表现勉强一些,大有那么一点“我完全是因为肚子不争气,反正谁伺候我都一样”的架势,刚刚趿拉上鞋,听到后面的话干脆把鞋子一甩:“下雨天出去溜达什么?我不去!”
“听话,”洛原说道,“外面又不冷。”
“我冷,”梅十一道,“我细皮嫩肉,波棱盖疼。”
洛原摆着早饭的手猛地停了一下:“十年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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