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鸷 4（1/2）

说来也怪，宁王病发得突然，没什么特别的征兆，也没什么特别的症状，无症之病让整个巫州城的郎中都束手无策，饶是金明择这种专治疑难杂症的大夫都觉得十分诧异，各方斟酌用药，就怕这是什么奇怪的传染病，因此“隔离”得有凭有据，就算是没几个人看管，竟也没几个人去看他。

梅十一并没有着急去宁王的寝室，他先回自己屋里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他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看望宁王。

方年过五旬原本容姿焕发颇爱美的宁王，忽遭大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瘦削的颧骨突出，连坐起来都十分吃力。

梅十一踟蹰着跨进门槛，行了个晚辈礼，得到宁王的允许后才落座。

宁王的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特别大而无神，他往前探了探身，费力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梅十一，声音像被雨水洗涤的沙石，摩擦出沙哑而垂老的音调，不过倒没怪梅十一这个猴头霸占了他的山洞，闲话家常似的说道：“我听说战事不太顺利？”

梅十一答道：“还好，不至于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也是悔不当初，如果早些参战，又如何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宁王有些惭愧地说，“那天你问了我好多问题，我没有回答你，今天难得坐下来，我想跟你讲讲我们的故事——我和你父亲他们的故事。”

梅十一作“洗耳恭听”状，认真地看着况颂臣。

宁王深吸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那时我还不是巫州之主，穆王也不是九江之主，我们四个人——我、你父亲梅牧勋、穆王思广袤，还有薛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父亲家里条件很好，比我们三个都好，其实我们都很喜欢你母亲，但你母亲从小就和薛疑定了娃娃亲，看得出来，在我们那几个人里，你母亲是比较喜欢你父亲的。说实话，你父亲确实要比薛疑要强，他高大魁梧，越地有很多的女孩子都爱慕他，比薛疑要配得上你母亲的花容月貌。也是你母亲和薛疑成亲不久之后，夜郎王突然叛变，当时朝廷正与大魏在江北决战，空不出手来收拾夜郎王，所以陛下下了一道诏令：凡能灭夜郎王者，将永震巫州！

“这是一道很诱人的诏令，这就意味着谁能将夜郎王驱逐出大梁，就可以成为南中之王，而且世袭罔替，子子孙孙尽享荣华富贵。你父亲是个有远谋深算的人，早在我们还被梁人称之为‘蛮’的时候，他就看出我们百越人文化浅薄，难以和梁人抗争，他喜欢梁人的文化，觉得有文化能识字是好事，那时候他就有了归降梁人的心思，后来夜郎王叛变，他向我们商量要率部归梁去打夜郎王，可我们觉得夜郎王兵强马壮，去那种地方攻打他，犹如无舟檝而经於水之险，是以卵击石，但你父亲不在乎，他变卖家产，带领四千子弟破釜沉舟，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和夜郎王决一死战。

“夜郎之地，也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当时险山恶水，当地百姓被夜郎王欺负怕了，四处躲藏，根本不相信你父亲能凭这么点人马打败夜郎王，你父亲变卖的家产很快就花光了，他不得不一边说服当地豪强参战，一边开荒拓野，可能是他的诚心打动了当地人，他们纷纷揭竿而起，参与到与夜郎王的战争之中，经过了四年鏖战，终于将夜郎王驱逐了出去。梁皇满心欢喜，封他做了越王，把巫州封给了他，梁皇只是想以夷治夷，但是我们看着他区区一个部落酋长，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梁的异姓王，都跟着眼红、嫉妒。

“说实话，谁不想大权在握做人上人？我也想得一国封主，思广袤也是，于是我俩拜见了你父亲，他很高兴，不计前嫌，愿意引荐我们给梁皇，梁皇也很高兴，但前提是，我们要立功——天下太平，我们能立什么功呢？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夜郎王再‘请’回来。”

梅十一面容沉静，静静地听着，这些故事仿佛没给他带来一丝心潮澎湃之感。

他适时地插了句嘴：“你们？你说的‘你们’是指你和穆王？还是加上了我父亲？”

宁王略略低笑了一下：“我们当然不可能让你父亲知道这件事。”

梅十一沉默下来，听宁王继续说下去：“后来我们果然封王了，我守潇湘，思广袤守九江，和巫州城的你父亲拉成一条线，成为了大梁护守南方的屏障，至于薛疑嘛，他最小，也最没主见，他就只想安心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说到这里，宁王酸涩地一笑：“人心就是从这时候变的，得到的越多，人就越来越贪婪，你父亲太优秀，优秀的人让平庸的人自叹不如，从来高不可攀或许还好，怕就怕都曾并肩而行，一旦有了差距，就会滋生诅咒，我们觉得他得到的太多，对他的怨念越来越深，终于战争又起，当时我和穆王都势单力薄，为了笼络兵权，背后图个靠山，我娶了赵极楼的妹妹赵香茵，思广袤娶了赵香融，我和他成了连襟，中午有了足够的力量对抗你父亲。”

梅十一皱了皱眉头，依旧没有说话，他一直盯着一个地方，脸是平静的，没有震惊，也没有怨恨，像是在发呆，却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四个人，说好了一辈子同舟共济，生死相扶，荣辱与共……但有些东西，在没得到的时候，你会本能的觉得它很美好、很高尚，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可一旦得到了，就只想自己占有，会觉得只有自己配占有……你要吃点东西吗？这是内府刚送来的，桂花馅的，味道还不错。”

梅十一不知从何种思绪里被人拉出来，他不太饿，对食物没什么感觉，但听说是桂花馅的，就稍微迟疑了一下，拿起来咬了一口。

糕点不是很甜，入口之后淡淡地散发着一股香甜入梦的滋味，能让人联想到某个人身上浅淡的桂花香。

最近他总是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一些无关紧要的淡淡的温暖的东西，心里会有一些疼，可是除了这些，他又什么都不愿回忆。

“你太瘦，要多吃些东西。”宁王似乎有些怜惜他的孱弱，看着他食用了一些东西后才开口继续说道，“十五年前，百越的最后一次丧乱，越王被困在了巫州，和现在一样，我和穆王各忙各的，都没出兵相救，越王一纸战书，请梁皇派军援助，巧了，梁皇的二皇子正好到南中，不幸被流箭所伤，当时就死了，军中出现了一些谣言，他们把夜郎王的事翻了出来，说当年是越王故意放走了夜郎王，为得就是巩固他在南中的地位，皇帝震惊之下，竟阻止救援的大军前行，你父亲苦受数月，等不到朝廷的救援，被活活困死在城中，偌大的越地，一下子土崩瓦解，至于后来嘛……我就被迁到了这里。”

梅十一的肩膀颤动了起来，无意识地去啃食指。这是他以前的一个习惯，每当激动紧张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咬食指。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夜郎王的事，被翻出来的时间很巧妙。”

宁王两颊的肌肉紧绷了一下，好像又想起当年，他们四个人在一个晴朗无比的日子里，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郎在断壁残垣上，举目望山河，心里是满满的抱负，好像都期望一个太平盛世，却又注定在那个午后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