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鸳鸯被里成双夜(1/2)
三月,洛阳。
北魏盛世的中心,佛的都城。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围绕着这座城辐射延伸开去的,所有的传说,所有的经文。
人也像是如此,或者在离洛阳越来越近的路上,或者在同洛阳渐行渐远。
那洛阳的中心在哪里呢?
如果你在人多眼杂的地方问这个问题,可能人们都会告诉你,是皇宫,是天子,但若是仔细用眼睛去看,用脑袋去推敲,用心去分析,你会发现,街上熙攘的人群往往来自于一家酒馆,或是要去一家酒馆。
这酒馆的名字就叫一家酒馆。
怎么会有酒馆冠以“一家”的名字?
若是酒客推荐喝酒的好去处时,念叨着“一家酒馆”,岂非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当然还并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一家酒馆的生意是极好的,所以主人特意把门槛一次又一次地削低了,陈列着的酒也一壶又一壶地添置着,品种越来越多。鲜卑人悬着小辫子在喝酒,汉人束着头冠在喝酒,见得到蓝眼睛的波斯人,也见得到蓄着羊角胡的匈奴人。
如果哪个酒馆有如此好的生意,那或许它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
每当有人第一次来到一家酒馆时,总会觉得这里的主人是个开心的人。
一个生意人的快乐,自然来自于蒸蒸日上的事业。
但这么想的人都错了。
一家酒馆的主人是个女人,一个不怎么快乐的女人。
她很美,皮肤白皙,沽酒时总让酒客想起西汉的卓文君。
卓文君原是富家千金,跟着穷小子司马相如私奔,靠着酒肆艰难度日。
当垆卖酒,皓腕霜雪,即使不贪杯的人,恐怕也想一睹卓文君的风采,买一壶酒,以期搭上一句话,甚至收获一个微笑。
卓文君的酒肆生意自然越来越好,正如她的酒馆一样,人们来此,半缘美酒,半缘美人。
酒鬼大多数是色鬼。
酒色二字,多数时候也是不分家的。
酒色醉人,酒色罪人。
不是没有人讨她的欢心,相反,许多膏粱子弟、王公贵胄来此一次买上数十坛酒,只为博她一笑,可她从来不会让他们如愿。
多数情况下,她只会努努嘴。
许多人猜测这一举动无关好恶,而是表示这么多酒一时半会儿难以凑齐。
她没有否认,当然也没有承认。
她给的最热烈的反应是点点头,比卓文君吝啬得多。
可或许正因此,这些追求者们反而愈加疯狂。经常会有贵公子领着百十号人,从早晨开始占满了酒馆的位置,每种酒都各点一壶,一直喝到太阳落山才会起身离开,这种行为花销惊人,每个有此举动的公子哥名字都会一夜传遍洛阳人的耳朵。玩腻了这样俗气的路数后,又有些人叫来了乐师,叫来了变戏法的,本就拥挤的酒馆,又被乐声与叫好声填得严严实实的。
那些欢呼喝彩都是发自内心的,没有做作,因为请来的乐师是顶级的,变戏法的也是顶级的,他们仿佛能洞悉人们悲伤与欢乐的敏感点,正正好在那一点下不轻不重的手。
可她还是没有笑过。
在这一点上,她可能是石铸的。
很久以前,是有人问过她的。
那人问她:“你为何从来不笑呢?”
她也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翻着账本,缓缓反问道:“有什么能让我笑一笑吗?”
“开心的事情数不胜数,让人愉快的东西也是俯拾皆是,何苦总是板着个脸呢?”
“比如说,永宁寺的浮图,黄昏的火烧云,高琴师奏的凤求凰,千面人表演的滑稽剧,算不算你说的让人展颜的事物?”她连“笑”字似也不想提起,用“展颜”来代替。
问的人愣住了,他并没有想到她竟然说得出这些。
她挑了挑眉毛,继续道:“这些我都听过看过,可我的确笑不出来。”
她就是如此怪异。
酒馆虽然每天都客满,可来往的人都不清楚她几岁,不了解她从哪里来,甚至连她的名字都鲜有知者。
他们只知道她不爱笑。
可这一天,这个阳光不很刺眼,不凉也不热的日子,很多人有幸见到了她的笑容。
时光还是往常的样子,消逝的速度并无二致,但是对有些人而言,岁月的流变是很容易察觉的。
像她这样的美人便是其中之一。
红颜易老,这也是世间的一种悲哀。
所以她的眉头锁得更深,看起来也更不开心了。
但偏偏有人喜欢在这种时刻打扰她。
扫兴的人是经常有的,他们像是天生读不懂旁人的脸色,也自然就读不明白旁人的心。
如果元公子不自作聪明,觉得她总是这副冷脸,并非心情糟糕,或许他还能瞧出来她比平时更皱的眉和微微撅起的嘴,或许他就不会吃一记耳光了。
元公子挨这记耳光时,还在思考着是用左手去拨开她额前的刘海还是用右手去抚摸她的玉手。
这两种行为都会让一个正常的男人呼吸停顿,所以行动前的思考很有必要。
但是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他接下去的举动,在他的言语还未蓄势到轻佻时就挥出了手掌,动作快到元瑾来不及闭眼。
元瑾被掌掴后的反应倒也算迅捷,没有捂那张有些肥胖和红肿的脸,仍是微笑的样子,衣袖一拂转身就走。
走时他仍不忘嘱咐手下把全酒馆的单买了。
本来在场的一些人是想笑的,毕竟元公子这样的人出丑并不多见,可看到他被扇耳光之后的反应,那些人却纷纷叹起了气。
贵族终究是贵族,即使是最不入流的子弟,也能够在如此尴尬的时刻保持该有的风度。
虽然有些人也会觉得不服气,觉得这风度也只是源于他们足量的财富,源于他们背后庞大的王室脉络。
“你打了他,就不怕他寻仇吗?”有个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酒馆,不知何时问了这句话。
他只是斜斜的倚靠在木门处,歪着头,阳光静默地在他的身后。
他说话的地方是一家酒馆,是天子脚下最热闹的酒馆。
他说话的对象是一家酒馆的主人,是洛阳城最美最不爱笑的女人。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没有质问,没有威胁,倒像是对扇拓跋瑾那记耳光的褒扬。
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笑了。
她笑起来倒并没有板着脸那样美,嘴未免大了些,也没有酒窝,可看到她笑容的人还是都愣住了。
“他喜欢我,便不会惦记着来寻仇,或许还窃喜着,比别人多得了我一记巴掌。”
青年点了点头:“这自然是的。”
人,特别是男人,可能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吃了亏受了欺负,可若是欺负你让你吃亏的是你喜欢的人,你却连高兴都来不及。
“你是如何找见我的?”她问这青年。
“不爱笑的好看女孩子可并不多,”青年正了身子,慢慢走到她跟前,“一旦有,想不出名都难。”
她嗔怪地瞪了青年一眼:“想不出名都难的恐怕是你。”
这是很好理解的,无论哪个男人离她很近,同她说了这么多话,洛阳城都会很快知晓,而且这知晓中带着许多敌意,从古至今,流言从不会饶过任何一个被缠上的人。
可偏偏这青年像是不懂得这道理,还是站在她跟前,微笑地看着她。
“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真是。”她只能努努嘴,老母亲般无奈地摇摇头。
“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酒,也就很讨厌别人喝酒,为什么现在却开起了酒馆?”青年顺手拿起了一壶白堕酒,放到鼻子前嗅了嗅香味,“倒是像我这样爱酒的人,却常常没酒喝。”
“世上这么多事情,哪能都如你所愿呢?”她收起了笑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青年说。
她的笑简直像是沙漠的雨,是短暂的,一念之间的施舍,可她还是很开心的,因为有个朋友愿意不辞险难,从江南赶到洛阳来看望她。
那个人一路上躲过了南北兵士的厮杀,越过了长江天险,没钱的时候做过一个月的杂役。
他其实并不怕会饿肚子,因为他这样的人要抓野兔抓鱼都不是难事,但是他还是不愿意没有酒喝,买酒自然是要钱的。
赚钱不是为了活着,一个富翁说这样的话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但是如果你身无分文、山穷水尽的时候,还能够自信地说出类似的话语,才是真的让人佩服。
这青年就是这样的人。
现在他已站在她面前,脸上一直挂着一弯浅浅的笑,当她问他为什么会来洛阳时,所有的苦辛在他嘴里只有一句:“我想来,所以我就来了。”
无论是谁,只要是有朋友的人,都会发自心底开心的。
青年的待遇自然也很丰厚,一家酒馆的酒,只要他想喝,就能喝个够。
两人都是不期回报的,但是朋友就是这样,越是不计较得失,越是能收获更多。
初新,这个名字很快传遍了洛阳城。
当初的初,新旧的新。
这就是那个青年的名字。
连带着传开的也有一家酒馆这位不爱笑的女主人的名字。
青年唤她敏,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和旁人揣测的不同。人们都以为她的姓名不大悦耳,配不上她的容貌,所以她才不爱提起。
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总有人仿佛占尽了好处,旁人艳羡的统统都有。
不过“敏”字激起的响动并没有“初新”响,这青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出现就做到了洛阳城所有人都办不到的事情。
据说他还佩着一把剑,一把青铜制成的剑。
用青铜制剑是件很古早的事情了,汉代之后,剑便多以钢铁打造。
能够流传至今的青铜剑,都不是凡品。
能够佩着青铜剑的人,也就相应的比一般剑客更引人注目。
传说越王句践有三把青铜名剑:毫曹、巨阙和纯钧,每一把都是耗费铸剑名家的精魂所制,每一把都值得千匹骏马、三处富乡和两座大城来交换。
他佩的会不会就是其中一把?
很多人开始找他,出于不同的目的。
要找到他很容易,一到下午,他就在一家酒馆的角落,一人一桌一壶酒,望着窗外出神,他不和别人说话,包括敏。
他们就是这么奇怪,但这奇怪,只是旁人眼里的,他们自己看来,或许觉得正常得很,或许觉得朋友就该是这样子的,可以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甚至见面都不用打招呼。
这天下午,初新依然是望着窗外,依然静静的,在想着什么事情。
有三个人来到他的位置边,与他说过话。
第一个人是一个商人。
他的衣服料子是上等的,裁剪得体,工艺一流。他戴着闪着光的指环,两只手总共四个,四个指环上大大小小有不下二十颗珍贵的宝石。
这已经足够惹来不少关注了,而他还发出了极不和谐的声音。他拖着一只箱子,箱子在地上拖曳,带着沉重的响动。
他极吃力地走到了初新身旁。
初新挠挠头,不解地问:“既然你已经有了这么多钱了,为什么不雇个人帮你搬这只箱子?”
商人回答他:“如果我凡事都雇别人去做的话,我就不会如此有钱了。”
初新喝了一杯酒,点点头。
商人继续说:“如果我总把重要的事情交给雇佣的人去做的话,恐怕我早就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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