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九章 夜雨涨秋池(1/2)
裁光山山神庙那位庙祝童子,差点当场气得吐血。
他气哄哄地来回踱步一番,心中酝酿着到底该如何还以颜色,却又碍于他脾气虽差,但真的论起正儿八经与人当街对骂的经历来说,到底还是经验不够,次数少了些。
吃了过于实诚的亏。
庙祝道短叹息一声,都怪自己人美心善,看起来好欺负了些,否则那少年剑客,又岂会如此蛮不讲理,一心觊觎自己从山君大人那里借来的《抱朴子》呢?
李子衿双手笼袖,就那么看着眼前那丸子头时而皱眉,时而叹息,在香炉旁边徘徊不已,满脸惆怅。
思来想去后,庙祝童子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家伙,既然自己嘴上说不过他,那干脆直接动手。
将那不讲道理的家伙撵出山神庙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那丸子头真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挽起袖子一副要跟少年剑客动手的模样。
李子衿一挑眉头,干嘛,说不过人家,就只好动拳脚了,有你这样的庙祝吗?
少年剑客,心中腹诽不已,身子却为后撤。
都他娘的已经是光脚的家伙了,还能怕他个穿鞋的庙祝小孩儿不成?!
气氛有些焦灼,周围的香客们顿觉不妙,已经陆续有人散开,避之不及,生怕自己被这场无妄之灾波及,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香客们一散开,站在山神金身之下,那座香炉旁边的少年剑客与庙祝道童,还真就像是被周围的人给腾出了一片场地,好像现在不动手真不行了。
那庙祝童子率先发难,将那本《抱朴子》揣入怀中,一步迈出,掌心凝聚灵气,一掌拍向黑衫少年的肩膀,意欲将其擒拿。
李子衿眯起眼,左脚横绕一步,身子不退反进,微微前倾,使肩膀与那一式擒拿手“擦肩而过”,而后猛地一挥袖,双袖晃荡不已,袖袍猎猎作响,欺身而近。
眼看着少年那一伸手,即将反客为主,从庙祝童子道短怀中摸走那本古籍,那庙祝童子却就地一个翻滚,步伐灵巧地躲开一击,滚到香炉后头去。
道短气骂道:“要不是看在山神娘娘的面子上,本庙祝一脚踹翻香炉,踢你个瓜驴脑袋!”
那一袭黑红相间的少年剑客神色冷淡,身形一闪而逝。
童子道短目瞪口呆,围观众人纷纷惊叹,没想到那年纪轻轻的少年剑客,竟然还是一位武道宗师?
不然他怎会拥有这种速度?
来不及惊讶,那位庙祝自知轻敌,小瞧了那“瓜驴脑袋”,暗自提起识海内一缕灵气,灌注脚下,顿时感到身轻如燕,脚下发力,连踩两脚香炉,借力攀升跃上房梁。
他刚要沾沾自喜,谁料到那前一刻才将将出现于香炉后头的那袭黑衣,竟然再度一闪,身子一个飘忽不定,便已蹲在房梁上,笑望向自己。
那少年朝庙祝童子摊开一只手,说道:“没想到庙祝大人喜欢捉迷藏,在下陪你玩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将你怀中古籍借与在下一番可好?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李子衿少时读书,不说过目不忘,但至少能够一目十行,快速阅读,纵使记不全整页文字,只消记得关键之处,再联系脑中那惊鸿一瞥的零零散散的上下文,变得得出全片内容,细解涵义。
所以他只请求那位庙祝童子,借他看一眼。
听起来有些荒诞,但对于眼下的少年来说,看书,真能活命。
那庙祝道短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转而跳下房梁,往外跑去。
谁知道等他气喘吁吁跑到山神庙门口时,又发现那一袭黑衫的少年剑客正倚靠在门框上,双臂环胸地等着他“缓缓”跑来。
道短不服气,扭头又往山神庙中那株百年银杏跑去,才跑出五六步,便见银杏树枝头,那少年倒挂金钩,双臂环胸,正那么看着自己。
而且由于少年倒挂着,原在他背上那柄碧绿长剑,便自行出鞘,滑落半空,最终插入泥土之中,拦在庙祝童子身前。
道短快给那人气哭了,顿时觉得眼眶里,开始有几滴晶莹打转。
自打来了这裁光山山神庙,给那山神娘娘当庙祝之后,他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从来都是他这庙祝横着走的,谁想到今日在自己的地盘,不知从哪跑来一位外乡少年,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自己。
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这么边想边难受的,丸子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倒挂在银杏枝头那少年愣了愣,说道:“喂,你别哭啊······”
李子衿松开脚,身子凌空一个翻跃,整个人倒转过来,平稳落地,一把将翠渠剑从地面拔出。
那丸子头吓得身子向后一跳,惊呼道:“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李子衿随手将翠渠剑绕到脑后,插回剑鞘,没好气道:“这是个意外,没想吓你。”
谁知道那童子竟又哭出了声来,指着黑衫少年说道:“鬼才信你呢,坏人,骗子,欺负人······”
远处,那坐落在山神庙正殿中的山神金身,“眨了眨眼”。
一阵风吹过,吹起掉落一地的金色银杏叶,沙沙作响。
那满地金黄,便好似被那阵风,吹得翻了个身,滚到银杏树下的池塘里,将池子覆盖上一层金色。
树叶们醒了。
李子衿愣了愣,随后朝庙祝童子身边蓦然出现的那个高大身影,拱手,鞠躬,作揖行礼,“见过山神娘娘。”
周围那些围观的香客们,一个个激动不已,甚至有虔诚信徒,当场面朝现出真身的山君下跪,将手中的香火高举过头顶,喊道:“山君显灵啦,求山君保佑······”
“求山君保佑小女喜得贵子。”
“求山君保佑我丈夫仕途顺遂。”
“求山君保佑家中二老身体无恙。”
“求山君保佑······”
一座裁光山山神庙,顿时香火大作。
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山神显灵,此刻那山神庙上头,竟然凝聚出一缕霓虹。
凡间百姓,见此山中奇景,更加对裁光山的山神娘娘深信不疑。
神仙现身,凡人跪拜。
在这些零零散散的凡人话语中,有些请求,有些要求。
请求一个比一个小,多是许愿家人平安喜乐,无事便是福。
要求一个比一个大,衙役要当县令,县令要做太守,太守想当郎中,郎中妄做丞相。
说不得,那已经做了丞相的前郎中,可能还想要当皇帝,至于当了皇帝之后,还想不想要一统天下,也很难说。
或许也有那已经成功将一统天下的皇帝,最后还想要长生不老,千秋万代。
世人心愿千千万,要求很多,请求却很少。
凡间百姓,命比纸薄,心比天高。
那位鲜少现身于山神庙中的裁光山山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笑而不言,周身金光闪闪,神采奕奕。
在山君现身之后,那庙祝童子道短赶忙缩到她身后,扯住裁光山山君的一瓣衣裙,从指间渗透出些许金光。
道短满脸委屈道:“山神娘娘山神娘娘,你可算出来了,你都不知道,我都快给那瓜驴脑袋打杀了!”
李子衿瞠目结舌,看着那个扯谎的庙祝童子,气笑道:“喂,你怎么血口喷人呢,在下不过是想要借你那书看一眼,怎么就差点给你打杀了?在场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可别冤枉好人啊。”
那庙祝道短愤愤然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那些围观香客们一眼,问道:“喂,你们说,我有没有冤枉他?”
众人看了眼那少年,又看了眼躲在山君身后的庙祝。
前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无非就是拳脚功夫了得,可能是一位武道宗师而已。
后者却是经年替裁光山山君,掌观整座山神庙香火,打理山神庙繁琐事务的庙祝大人。
本着帮亲不帮理的原则,众人齐齐摇头。
“没有没有,庙祝大人没有冤枉他,那外乡人刚才就是想要打杀庙祝大人。”
“对对对,哪来的外乡小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伤人,乡亲们,咱们赶紧把他赶出山神庙,别让那外乡人玷污了山神娘娘的眼睛!”
“说得好!”
那些人言语之中,对一位外乡人充满恶意。
好像他真是某个罪大恶极,祸国殃民的大恶人一般,若不对那少年喊打喊杀一番,好像这些人心中便会觉得亏欠了庙祝。
在他们心里,亏欠了庙祝,就等同于亏欠了山神。
要是亏欠了山神娘娘,那山神娘娘还能庇佑他们,帮助他们实现愿望吗?
当然不能。
所以比起亏欠裁光山庙祝,亏欠裁光山山神来说,人们觉得,还是选择亏欠一个无名小辈,外乡少年,来的轻巧些。
李子衿站在原地,嘴角是笑,心中却有些苦涩。
他分明都没有对那庙祝出手,更谈不上想要打杀对方,从始至终,少年都只是拦住庙祝的去路而已。
若说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的确有,不该缠着庙祝童子,想要借书看。
可若是因此,就给少年冠上一顶罪大恶极的帽子,说他是杀人犯,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斗胆对一位山神庙祝行凶,便实在是有失偏颇。
庙祝说谎了,自己知道,围观的百姓们也知道。
可当所有人都站出来指责一个人的时候,究竟他们所说的,是不是谎言,已经不再重要。
此时此刻,仅仅因为少年站在了庙祝的对立面,那就是个错误。
他错就错在,不该站在权势的对立面。
许多人冲到那黑衫少年剑客身边时,不敢过于靠近,毕竟先前见过他出手,知晓此人身手不凡。
可是仗着人多势众,依然有人心一横,打算往火炉中,添一把柴火。
眼看着那些人已经将李子衿团团围住,就要把他扔出山神庙去。
那位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山神娘娘,终于轻启朱唇。
她嗓音轻柔,却不怒而威,缓缓开口道:“诸位。”
就短短两个字,轻轻巧巧,然而就是这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威力已经胜过被团团围住的少年的千言万语。
无名之辈说再多话,可能都不如手握权势之人一声咳嗽来的有用。
这也是为什么,同样的道理,朝野官宦说出来,就是至理名言,乡野村夫说出来,便是不敢苟同了。
他们活在同一个世界,然而那一个世界,却又被权力,武力,财力,分割为无数个世界。
在大千世界里,你我都是那无数个组成大千世界的小千世界里的一份子,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花开菩提树,影落杨柳枝。
美景虽好,不足以慰藉凡人。
唯有攀升,步步攀升,到那更高处去,才是世人心中愿景。
这一点,山上人如此,山下人亦是如此。
山神娘娘一声“诸位”,喊停众人动作。
包括那个仿佛身不由己的少年在内,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那位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山神娘娘。
想着多看她一眼,便可以沾染上一分仙气,从此财运亨通,仕途高升。
然而想,就真的只能是想想而已。
那位裁光山的山君娘娘,微笑道:“来龙去脉,我已知晓,自会处理此事,不劳诸位费心。”
话音未落,已有脸皮薄的家伙,微微脸红,再看那少年剑客时,心中才升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愧疚,转而走出人群。
那起初最先嚷嚷着要将外乡少年撵出山神庙的几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转身离开。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上香的接着上香,还愿的继续还愿。
而那些既不上香也不还愿的,在看过一场好戏以后,也纷纷散去。
天下事,无论再大,只要落不到自己身上,是不会知道疼的。
众人散去后,庙祝童子道短还有话想说,然而那位山神娘娘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庙祝便识趣地闭上嘴,不再折腾。
李子衿缓缓作揖道:“谢山神娘娘替在下解围。”
那位裁光山山君不动声色地挪开身子,避开少年剑客这一揖,摇头道:“剑修若真动起手来,这些凡夫俗子哪拦得住。”
李子衿沉吟片刻,道:“总之,的确是在下无礼在先,给山神娘娘添麻烦了。我这就告辞。”
说完,他转身走向山神庙大门。
在经过那山神娘娘与庙祝童子之时,童子道短还借着山神娘娘的身体,绕开李子衿的视线,不敢与他直视。
“等等。”
裁光山山神忽然叫住了那个外乡少年。
李子衿转过身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那位山神娘娘,低头瞪了眼庙祝道童,后者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摸出那本《抱朴子》。山神娘娘伸出一手,玉指凌空虚点两下,道短手心那本古籍便自行飞往李子衿的方向,最终悬停在少年身前。
“人家不过是想要借本书看看,你又何必如此敝帚自珍呢?”山神娘娘教训完了道童,又转而对李子衿笑道:“书本无用,若无人看,便只是无声无息的白纸黑字,无甚意思。因人看了去,书上那些文字,才变得有用。这本《抱朴子》,你拿去便是。也不要执着于什么只看一眼,多看几日,也无妨的。”
少年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拿那本古籍,而是诚心敬意地对那山神娘娘再度作揖,感激道:“谢过山君。”
之后才将古籍握在手上,小心谨慎地揣入怀中,如获至宝。
她笑道:“不必言谢。天地很大,道法很多,什么山君,我与你们这些炼气士一样,无非就是个修行人罢了。道途漫漫,仙路孤寒,你我若不相拥取暖,也许会在黎明前,就被冻死了。”
这位山君,与自己所见过的山水神灵,有所不同。
少年福至心灵,最后轻轻点头,不再言语,转身走向对岸。
那位山神娘娘抬头仰望她那座高耸入云的裁光山,左右两侧悬崖峭壁陡立,两峰相互映衬,互相对立。左峰名为孤寒,右峰名为取暖。
中间一处矮峰,坐落双峰之间,未及云层之上,灵气却极为充沛,名为涅槃。
日升月落,日光与月光经过裁光山时,会被左右的孤寒与取暖双峰挡住光线,光不能照耀山这边的世人。
只因中间那座矮过双峰不止一头的小小山峰,使得双峰之间,能够透过一缕光线,映照山这边的花草树木。
双峰如剪,矮峰为裁,日月星不过而落,故名裁光。
见那少年是打算往自己那座裁光山而去,这位裁光山的山神娘娘又提醒道:“道友若打算在山上修行,左右双峰不是最佳去处,中间那座矮小山峰,是我裁光山极好的一块地盘。”
那少年头也不回,高举一手,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空中一只大雁,长鸣一声,飞过山神庙,率先一步去向裁光山中间那座名为涅槃的矮峰。
那僧人所幻化的大雁自言自语道:“知道容易,知‘道’难。此峰意境近我佛门,不如······”
站在山神庙门口那位女子山神,抬起头,视线扫过那掠过长空的大雁,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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