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梅花(三)(2/2)
这次叶雨没喝,因为这第三碗酒被小木端了过去。她喝的比叶雨还干脆。
将军的表情里有一丝不悦,压着一丝怒火,道:“先生向来滴酒不沾,今天倒是不客气,海量。”
将军不再倒酒,他所幸把一大坛酒放在小木前面,一字一顿说道:“你喝。”
只见小木毫不犹豫,举起酒坛,就往她樱桃小口里灌进去,每一口,都带着深深的亏欠,他们决定把这份大仇留给将军,让他独自一人承担。
叶雨看着她的喉咙一伸一缩,把这烈如火的液体灌进肠子,心里不是个滋味。
将军今天显然不想便宜了两人,等小木放下已经喝干的酒坛时,他已经揭下另一坛酒的封口,放在小木面前。
叶雨道:“老哥,你不高兴了?”
将军道答非所问,挥了挥手,道:“喝酒。”
小木终于开口了,道:“是不是喝完这坛酒,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将军冷哼一声,轻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眼里再无往日的尊敬,不愿和她说一个字。
他有种感觉,颜先生不仅夺走了自己的一个朋友,也打乱了他的屠龙计划。
小木推开叶雨向酒坛伸来的手,又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能喝酒。”
她也不会喝酒,可现在,她愿意为这个叫做叶雨的男人去做一切事,喝酒又算什么。
她把这坛酒喝完,感觉到胸口闷的就快爆炸了一样,她发誓,走出这个门以后,从此再也不喝一滴酒。
她怕将军还给逼酒,怕自己在这里倒下去,所以她拉起叶雨的手就要走。
她滚烫的手仿佛有一种力量,轻而易举就把叶雨这个大男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他们没走出几步就停了下来,不是将军喊住他们,而是小木忽然倒了下去。
她醉了,她只是个女人,一个一生都没喝过酒的女人。
叶雨扶住她,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他转过头看向将军。
他不怪将军,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心里反而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尽的愧疚。他知道小木已经改变了自己,就像十年前改变自己那样。他的心里再一次放下仇恨,比十年前更加彻底。
将军看着叶雨,冷冷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决定在重阳节前离开了?”
叶雨说不出口,他避开将军炯炯有神的怒视,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他弯腰抱起小木,迈着步子走出了将军府。
小木在叶雨的怀里,整个人都散发着酒气,像从酒缸里刚捞出来一样,她闭着眼睛痴痴问道:“我可以摸一摸你的刀吗?”
叶雨道:“可以。”
白净,柔软,小木那双如刚刚熟透的春笋一般的手,抚摸在冰冷又坚硬的刀鞘上,这时她却笑了,痴痴的笑。
叶雨道:“笑什么?”
小木痴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时又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我也不知道。”
叶雨也是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哪里变了,除了死在这刀下的冤魂和自己的手以外,从来没人触碰过这把刀,就连十年前的小木也没碰过这把刀。
此刻叶雨还不知道这小小的变化:“你也有些不一样了,你从不喝酒。”
小木道:“那是我欠将军的。”
叶雨道:“以后不喝酒了,你不喝,我也不喝。”
小木道:“以后也别杀人了,你劈柴,放牧。”
叶雨道:“那你呢?”
“我可以织布,喂马,也可以看着你劈柴,放牧。”小木又笑了:“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找一个风水好一些的地方,挖个坑,把这刀埋了,因为我们再也不需要。”
叶雨没有一丝犹豫,他似乎已经预见自己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春天,在一片茫茫的草原上,挖一个坑,埋下这把刀,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等过几天,自己就会在这茫茫草原里忘记埋刀之处。
这把刀本是他不可放弃的生命,是唯一陪着他能走下去的寄托,现在,他已不需要这种锋芒。
叶雨道:“埋了后,找一把斧子,再找一根鞭子。”
小木红晕的脸上泛起笑意,道:“再给我找几枚绣花针。”
叶雨道:“闲暇时,你还可以背着药箱去附近的村落行医。”
小木拉住叶雨的手:“我要每天给你熬药,你比以前咳的更厉害。”
叶雨道:“我已经越来越习惯了。”
小木道:“不,你要摆脱这习惯,你应该活下去,活到满头白发,活到满脸的皱纹,活到一百岁。”
小木今夜的梦是白色的,她跪在将军脚下,不停磕头,不停赎罪,她不敢抬头去看将军的脸,漫天飘着梅花,一颗颗梅树在四周生长,很快又一颗颗枯萎。
叶雨醒来时,看见的是小木递来的一段梅枝:“每年我都会给将军送一段梅枝,今年也不应该例外。”
叶雨揉着睡眼迷蒙的眼睛,道:“为什么这么着急送?”
“因为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小木道:“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叶雨道:“越快越好,你收拾好行李,我们可以随时走。”
小木笑道:“我已经把行李收好了。”
叶雨愕然,望了望四周,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小木指了指桌上的一个药箱和一个包袱,那就是她的行李。
叶雨道:“就这么一点?这里的东西你不要了?”
小木摇了摇头,道:“都不要了,我只想快点离开,趁你现在还没改变主意。”
叶雨道:“好,那我们现在就走。”
小木道:“离开前,要先把这段梅枝交给将军。”
叶雨拉起小木的手,道:“好,我们这就去,这就去跟他辞行,这次他就算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留下。”
小木轻轻推开叶雨的手,柔声道:“我亏欠将军,我没脸见他。”
叶雨道:“好,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他。”
小木道:“帮我转告将军,我有愧与他。”
叶雨道:“我很快就回来,不会让他再有机会把我留下。”
小木道:“将军要是与你喝辞行酒,你也不要贪杯。”
叶雨道:“我只喝一杯,喝完就走。我只想快些带你离开这里。”
小木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叶雨道:“想好了,这里只有仇,只有刀剑,我们去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过重阳节。”
小木的脸上莫名泛起一阵红晕,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与十年前相比,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快些回来,我等你。”
这是小木把叶雨送出医馆时最后跟他说的话,就像叶雨捧着的梅枝一样缠绵。
将军的脸色如同叶雨递上的梅枝那样黑,他冷哼:“这是什么意思?”
叶雨道:“颜先生说,她每年都会给你送一段梅枝,今年也不例外。”
将军冷笑:“往年都是春天梅花开时送过来,今年怎么提早了。”
叶雨道:“她马上就要跟我走,怕是等不到春天了。”
将军道:“那她为什么不自己来?”
叶雨道:“她觉得对不住你,没脸见你。”
将军道:“你呢?你就有脸见我?”
叶雨道:“如果我留在这里过了重阳节,我会没脸见她。”
他不善言辞,也怕将军多说什么,抱拳辞别:“告辞。”
“叶老弟。”将军喊住了他:“汤大哥的仇,你真不打算报了吗?”
叶雨的回答就是回过头,大步跨过门槛,转身离开这里。
这是十年来他见过最温暖的太阳,全身轻松的仿佛随时可以飘起来,穿过云彩,飞过山林。
他没有表情,眼里却很容易让人察觉到,这是一个了无牵挂的男人。
一个男人连最深的仇人都不恨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的心中只剩下小木,只剩下远方的草原。
他决定路上找一根竹子,做个笛子,吹儿时吹过的许国曲子给小木听,他甚至已经让这曲子在脑海里回荡。
“我回来了。”
叶雨回到医馆,没有笛子,没有许曲,也没有小木。
只有一张倒在地上的桌子,以及散落在地上的包袱。
叶雨的头皮瞬间发麻,他喊着小木的名字,把这小小的医馆翻了个遍,甚至还打开柜子看了看。
小木消失不见了。
这地上的狼藉告诉叶雨,小木不是自愿消失的。
他下意识的发疯冲出医馆,直奔将军府,并且带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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