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百态(1/2)
宗贤五国城祭祖后回到上京,当晚做了一梦:他的祖父完颜习不失,穿着兽皮住在地窖里,一边弯腰小便,一边鞠之洗脸,一边发着牢骚:“没个大姐作陪,好不孤凄也!”
宗贤醒来,环顾满炕玉体,愧疚不已。于是乎,就动了焚化女尸为爷爷“送血泪”的念头。因前番疏于问卜以致安乐村遇险,宗贤便打定主意,先到宝胜寺烧个利是。
一一二二年,金、辽战事正酣,而女真百姓多奉佛,阿骨打为笼络民意,安定民心,遂于上京城北亲自督建一寺,取其名曰“宝胜寺”,寓“聚财宝,得胜利” 之意。宝胜寺坐西朝东,庄严肃穆,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俱用西夏国赠送的黄土砌成,四大天王、十八罗汉、八菩萨、三古佛的塑像则以阿什河中掘来的黄金镀就,禅房用材俱为兴安岭水曲柳。因是□□治下第一刹,一时香火旺盛。
宗贤急于犒劳先祖,便雷厉风行,当日即派了一名精细亲卫前去打探收尸人行踪。
原来,自打猫眼死后,他的婆娘、店里的女执事便立刻被朝廷安排的继任者占有,如同女真迅猛地占有中原,不给丝毫喘息,无需任何理由,正所谓“鹊有巢而鸠居之”也,只是这位人称尸屠的大斑鸠多在半夜现身,亲卫不曾面见,惟闻其容貌极丑陋、体型极彪悍、性情极怪癖。
第二天,宗贤早早出门,只带了一名武功最高的白衣卫,扮作平民模样,步行前往宝胜寺。到了寺外,但见数不清的痴男信女,循着钟声佛号,洪水一般向寺内拥去。
宗贤亦随着人流挤到观音像前,焚拜道:
“先人曹国公,戎马后半生。袒袖佐世祖,桓赧散达平。再随阿骨打,立下不世功。奈何过早薨,不曾享其成。昨夜托一梦,地府太寂冷。后人赛里欲送中原鬼妻数名,好让先祖略尝异域风情,还望菩萨成全弟子孝行!倘得如愿,来日江山一统时,定到宝陀山聆听真言,广修道场,重塑金身!”
宗贤许了愿,又四处瞻仰一番,这才挤出宝胜寺,来到酒肉街上。
酒肉街正对宝胜寺,每日里黑尘滚滚,白衣纷纷,外地香客多在此打尖住店,酒足饭饱后,再呼朋唤友,到隔壁洗衣巷里寻快活。进香、吃酒、嫖妓,三点一条龙,好不便利。
当宗贤走近街口时,一下子便明白了将酒肉街建在寺庙东南的妙处:常年的西北风和连绵的沉檀香,完美中和了这里的大部分恶臭,从而既不至于亵渎神灵,也能将正经的食客糊弄到街面上来。但奇怪的是,无论什么原因,无论哪个酒肉店,也无论是谁,只要耐着性子呆上片刻,就一定会深深地爱上这里。
酒肉街的路面崎岖又肮脏,时不时从两旁泼出的污水,令初访者加倍地警惕。吵闹声、打骂声和凄厉的哭喊声震耳欲聋,足以让宝胜寺的香客们大方地忏悔难言之隐。这里是如此得混乱和无拘无束,以致刚刚落成“来了就是上京人”的标志坊,便迅速成为罪犯、乞丐、奴仆、穷人、闲汉、僧侣、城防军和骗子、无赖们的乐园。
酒肉街最有名的小吃是肉丸子,最美味的肉丸子出自“猫眼丸子店”,至于为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愿意知道。
街上,人进人出,人来人往。宗贤和白衣卫挥舞着拳头,挣脱好几次过分热情的拉扯,这才来到“猫眼丸子店”。毕竟,谁揽的客户越多,收益越丰,就越能得到金廷额外的奖励。
二人系马枯柳上,定睛看时,但见木门、石墙、砖瓦房,挺好,就是人多声杂,难免想起战斗的岁月。一个老哑巴守在门左,用宽大而油腻的袖子徒劳地抽打着每一位顾客,以便驱赶企图蒙混入店的苍蝇;一个小瞎子守在门右,只是嚼着肉丸傻笑。据说他们都是金廷安排来的低保户,以彰显新兴的公有制王朝在发达后,并没有忘记“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承诺。
“猫眼丸子店”的美味佳肴以及店内的脏乱程度正如每一位常客所愿,数十个“半为食,半为色”的女真人、奚人、契丹人、西夏人、日本人、高丽人、渤海人、汉人和昆仑奴按各自的地位或坐、或蹲、或站,占据着每一处空隙,恣意地吃喝、吐痰、辱骂、斗殴、挑逗、对墙小便。
注:金国早期,各族之间严格等级划分,绝不混淆。
当然了,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绝对的自由,迷人的女执事会不厌其烦地警告醉酒的食客:严禁店内登东!
在这里,越丑陋、越低贱者,就越能得到食客们的支持。而此时,一个粗鄙狰狞、喷着酒气的残疾退伍兵正跪在湿淋淋的地面上,于鼎沸的叫好声中向女执事洒泪诉衷肠:
你的美丽,让我想起金币;
你的善良,让我赶赴战场;
你的笑容,让我忘却疾病;
你的浪荡,让我不再骂娘;
......
宗贤不合时宜的外表和举止,引起了所有食客的警觉,他们将注意力从残疾退伍兵的深情告白和女执事的臀部、腰部、胸部、颈部以及其它能够令自己想入非非的部位暂且转移过来,并报以浓浓的敌意和阵阵嘘声。
“你家男人何在?”白衣卫盯着女执事婀娜的背影,呆问道。
“哪个男人啊?”女执事的声音柔媚、磁性、略带挑逗。
食客们立刻哄笑起来:“一个已经变成了肉丸,一个正在制作肉丸,还有几个正在品尝肉丸!”
“掷骰子决定吧!”
“比这活儿决定吧!”鼓噪间,只见一个日本乐色男纵身一跃,跳到近旁桌子上,扯开裤腰带,阳峰、阴头、精窍一览无余,店内立刻响起刺耳的叫骂声。另一个高丽龌龊男不甘日本乐色男一枝独秀,欲要同台竞短长,熟料此桌只有三条腿,正勉力平衡中,骤遭龌龊男委身其上,登时桌倾酒洒丸子游,人与盘子斗,惊起一窝禽兽。
可巧有一粒肉丸咕噜噜滚到宗贤面前停了下来,有人揶揄道:“找猫眼的话,他正候着呐,你就边吃边聊吧!”
宗贤勃然大怒,扭头就要发作,却蓦地怔住了,因为他看到了端着两个海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执事。
“你......从哪儿来?”宗贤呆问道。
女执事含笑蹙蛾眉,用探寻的目光仰视着宗贤。她的眼睛明亮、空灵又神秘,仿佛雨后的星辰。
“你问我从哪儿来?你看不出我是个罗姆人?!”女执事插着腰,带着一丝嘲弄的口气问道。她的额头很宽,鼻子很高,嘴巴很大,下巴很圆,蓬松的棕色秀发伴随着上身的抖动恣意翩冉,散发出淡雅的长白山金莲花的芳香。
“罗姆来的女人可都是好主顾啊,为了一小块漂亮的毯子,她们愿意用金钱以外的任何东西来交换!”一个从西夏国来上京贩卖毡毯的商人一边回忆那夜的温存,一边发出由衷的赞美。
西夏自川人立国始,依强攻弱,以战求和,先后臣服于辽、宋,金国崛起后,转而与其盟好。西夏的白驼毡和夏国剑天下闻名,金国贵族惯居毡帐,生性尚武,甚爱之,西夏国半卖半送,不时与上京贸易往来。
“是啊,是啊,罗姆来的女人天生都是野鸟,她们自由自在地飞翔,云里来雨里去!”
......
“你的手怎么了?”恣意的取笑声中,宗贤突然问道,语气很温柔。
罗姆女微怔之下,本能地去看自己左手上的一道伤疤。
“从没人关注过呢!”一股暖流涌上罗姆女的心头,她那总也不羁的眼神现出些许迷离。
“没事吧?”宗贤又问。
罗姆女哆嗦了一下,正有些不知所措,恰巧一个宝胜寺的和尚念着佛号闯了进来,她便下意识地将左手背在身后,恍恍惚惚欲要上前招待,却被宗贤一把揽在怀里,作成一个“吕”字!
......
一股寒风从放置着阿骨打泥像的壁龛里吹了进来,将一串渤海鱼贩的垂涎刮到了一个名叫哈喇子的女真蹄铁匠的嘴里,哈喇子立时啐骂道:“他娘的,这算什么?!”
陷入瞬间酥麻的罗姆女忙含羞挣脱了,迷乱中疾步回归厨房。
开封说书艺人霍四究,善讲“三国”,后世尊为说三国祖师爷。东京告破,霍四究因久坐生痔未及随国南逃,乃遭金兵掳掠至此,惟“横眉叱宋主,俯首为金奴”。金廷见其羸弱无威胁,便许其常年蹲守猫眼丸子店里说唱三国典故,以招揽食客、增益收入,混个一日两餐半饥半饱。
霍四究目睹宗贤当众行此闺房昵举,心下鄙夷,便接过哈喇子的话茬,戏谑道:“此乃‘舌送丁香’也,中原俗称‘要乖乖’。唐李洞玄云‘两口相吻,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或微咬其唇,或邀遣抱头,或逼命拈耳,抚上拍下,吻东啮西......’”
“我那活儿最粗也最长,却不曾‘茹其津液’!”
“小心尸屠阉了你!”
“也怪,这样一个看起来并不彪悍的小白脸儿竟不惧尸屠?!”
“你难道看不出他和我一样是个上等人?!”哈喇子嚷嚷道,他那苍老、黝黑、胡子拉碴的脸上流露出往日里给契丹人的战马换蹄铁时难得一见的自豪。
“你们这些蠢蛋下流胚,自以为女人只关心长短,殊不知她们最看重安全感,说到安全感,相比孔武有力,她们更介意身份的贵贱!”一个家奴附和道。他刚刚到宝胜寺烧香许愿,恳求佛祖保佑自己得到管家的职务,因为他的主人和他一样,年老多病,弱不禁风,那活儿既细又短,却有成群的女仆昼夜缠着叫心肝。
“要说贵贱的话,你们女真也曾是我们契丹的奴才!”有人冷笑道。
众人循声去看,乃是一个髡发契丹人,斯文模样,上身套着一件绣着“马倌”字样的羊皮坎肩。
只见那人又一连满饮数碗,这才击案叹息道:
“可惜越高贵就越怠慢下民,以致内失契丹百姓之心,外激女真黔首之叛,终将大好河山拱手相让,旦夕之间,主为奴,贱变贵,岂非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乎!这固然是耶律氏和萧氏□□苍生之过,但也奉劝你老兄莫要自矜,想那阿骨打历经多少兵戈铁马的艰辛,女真又死了多少勇士,方得今日之上等人地位,切莫蹈我覆辙,轻易丧失了!”
说话的乃是前辽重臣、赫赫有名的大诗人王枢。
王枢,字子慎,今北京良乡人,辽末进士,擅文,尤健于诗,惜所作篇章,仅一诗一文传世,诗乃《三河道中》,诗中写道:
十载归来对故山,山光依旧白云闲。不须更读元通偈,始信人间是梦间。
辽亡后,王枢为金人掠到上京养马,只为今日一语,宗贤见他虽为小小马倌,却不卑不亢,颇有见地,便举荐其任职直史馆,后曾出使高丽,官至翰林学士,卒于成德军节度使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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