槚楚笞(2/2)
斜哥儿又问:“主子是因为他才不愿意选妃的吗?我想您应该明白的,你们之间不可能。”
守绪小心翼翼地收着画儿:“不是因为他,是我本来就不想订婚。你觉得像阿者那样的母老虎会纵容我选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吗?我不过就是她的一枚棋子罢了,更不要说大哥病重,宫里正是忌讳喜事儿的时候呢。”
斜哥儿道:“也不一定就是忌讳,元妃娘娘是何等聪明之人,许是她念在您与太子殿下兄弟情深的份儿上,想用订婚来冲喜呢?”
“我与大哥兄弟情深,那阿者与先皇后呢?”守绪把卷好的画放进画缸里:“先皇后是怎么被废的,不用我多说吧?急匆匆地把安布3扶上皇后之位,如今又要催我订婚,只怕她心里巴不得大哥死了,这样她的儿子就能登上太子之位了。”
“怎么,你不想当太子吗?”
女人的声音成熟而锋利,像一把极有重量的□□,守绪急忙带着斜哥儿迎上前来,俯身作揖道:“儿臣请阿者安。”
王云掸掸裙子坐下来,板着脸沉默不言。守绪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回答,便道:“儿臣当然想当太子,但这个位置只能是大哥的,儿臣不敢高攀。”
王云抬眼盯着他:“守忠已经病入膏肓了,守纯的生母真妃庞氏,出身也不及我们姐儿俩好,所以只要守忠薨了,无需本宫出手,你迟早是大金的新太子。”
这是解释,对守绪方才那番误解之语的解释,奈何在自己亲生儿子的眼里,她一直都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因为她的工于心计和不通情理:“太医明明说过大哥会慢慢地好起来,怎么到了您这儿就变成病入膏肓了?这件事情到底是无需您动手,还是您早就已经动过手了?”
王云心头倏地一冷,屏气敛息道:“守忠是皇子,我没那么大的胆子害他,也不忍心害他。”
守绪嘴上梆儿硬,心里却忐忑不已:“不忍心?原来阿者的不忍心,就是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失去他的生母?”
王云仍旧耐心地解释着:“这是两码事儿,先皇后是她有错在先,我才趁机利用的,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你和你安布,她是你的养母,只要她当上皇后,你离太子之位就会更近一步。”
守绪接二连三地质问着自己的母亲:“您何必编出这套说辞来?先皇后被废至今还不到两个月,那时大哥的郁症已经很严重了,您在这个时候可巧不巧地除掉先皇后,真的不是一箭双雕吗?儿臣是想当太子,但儿臣既不是您的棋子,也不愿用下三滥的手段去残害兄长,儿臣会光明正大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无需阿者插手。”
“哈哈哈,光明正大?你拿得出光明正大的手段吗?”失望又愤怒的王云只能用哭笑不得来表达自己此刻极为复杂的心情:“宁甲速,你知道你为什么孤僻吗?因为这偌大的皇宫容不下你这朵高傲的兰花!本宫真是没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十二年,居然养出了你这么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不肖子孙!你有什么资格顶撞我?又有什么能耐反抗我的命令?你真就这么自命清高,连你阿者的话都不听不信了?!”
守绪狠狠一咬牙:“那就一定要变得和这里一样肮脏吗?儿臣就不能以自己的方式彻底抹杀这些肮脏的东西吗?!”
“你不能,因为只有你一个人!”王云唰地站起来,大声喝令道:“去取槚楚来!”
候在外面的下人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一声熟悉的喝令,他们还是遵循从前的规矩拿了槚楚和长凳来,看着守绪面无表情地主动走到长凳前趴下,几个人一脸心疼却又不敢开口说话,只好退到一边,低下头保持沉默。
起初都是下人负责行刑,因为王云嫌他们打得不够狠,所以从守绪十岁开始她就亲自上阵了。后者自然也习惯了这样的教育方式,何况今天还有斜哥儿陪在他旁边,一点儿疼,咬咬牙忍过去便是。
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单单是顶撞母亲这个大错就足够他受了,更别说那些掺杂在话里的别的东西,若是换做平常,起码得挨两三顿打。王云越想越气,索性就把这几次合为一体,对着守绪清瘦的背脊上去就是一挞,啪嗒一声打得震天响。
守绪根本没想到王云会下这么狠的手,只一下便打得他细嫩的脊背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痛直往心眼儿里钻。他想喊,但咬牙忍住了,谁知王云居然对着他的伤口使劲儿打下了第二挞,剧痛难忍的守绪当即大叫出声,连忙攥紧了跪在自己身边斜哥儿的手,额上涔涔地冒出冷汗。
“顶撞母亲,是为一错;胡言乱语,是为一错;蠢钝无知,是为一错。此三大错,只怕六十槚楚都不够你受的!”王云一边在守绪背上狠狠抽打,一边哽咽地训斥着他,常言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守绪的叫声越凄厉,王云的身子就越发颤抖,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见她有停手的迹象,甚至比方才打得更重了。
守绪本就纤弱,前前后后才打了不到二十下,他就已经失去叫喊的力气了,昏昏沉沉地卧在长凳上,活像一纸脱了线的风筝,半梦半醒,单薄而无力。斜哥儿虽是王家人,但究底是个奴才,没资格为主子求情,除了握紧守绪的手,他半个字儿都不能吐,只盼着此刻能有一个人进来救场,这样守绪就能少受点儿苦了——
“姐姐!姐姐!”温柔似水的声音伴随着匆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女子一袭朱衣飘扬地闯入内殿,只一把便夺过了王云手里的槚楚,转而挡在守绪身前道:“姐姐,我不是叮嘱过你吗?宁甲速已经是有封号的王爷了,他就是犯了天大的错,你也不能再用槚楚打他了,这会让他颜面扫地的!”
“母亲教育儿子,怕什么颜面扫地?今儿我要是不打到他下跪认错,誓不罢休!”王云说着就要去抢那柄槚楚:“你不要护着他,快让开!”
王霓侧身跪在地上,扬手覆住奄奄一息的守绪,回头道:“若真是宁甲速的错,撑死让他跪一两个时辰、认了错便好,何苦又用这种不长眼的玩意儿打他?从前打臀股倒罢,如今却打起脊背来,你这不是存心要他的命吗?!”
王云心疼妹妹,见她一脸伤心,只得甩手叹道:“霓哥儿,宁甲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要了他的命呢?但他既不孝又无知,若不打他,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
“宁甲速对姐姐一向极为孝顺敬惮,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们母子俩应该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硬碰硬!”王霓低头看了看守绪脊背上的那片血红,大声吩咐道:“你们几个把宁甲速抬到床上去,剩下的都去传太医!”
下人们应声行事,先把长凳稳稳地抬起来放到床边,再把几近晕厥的守绪轻轻地挪到床上趴好,最后则搬来两个崭新的圆凳,让王氏姐妹就坐。
“你知道这宫里我最降不住的就是你,只要碰见你我就会心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王云一边看着斜哥儿为守绪擦汗,一边执帕拭泪:“如今想来,倒的确是我太过激了,只顾着孩子说了我什么,却从未想过自己对孩子做了什么。”
王霓浅浅一笑:“我也是被你从小打到大的,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宁甲速这孩子更是面上温和心里倔,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要是像我一样对他好点儿,也不至于闹成今天这样。”
守绪的衣服已经被鲜血黏糊在了身体上,见他如此惨状,王云又忍不住掉下泪来:“所以宁甲速才和你更亲呐,我这泼皮性子,下手又没个轻重,只怕这孩子早已在心里把我骂个千遍万遍了。”
“你也是为了他好,虽然下手是重了点儿,但等宁甲速长大之后,他会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的。”王霓凑到王云身边,话锋一转:“不过,你们方才到底争执了什么?从前你就是打得再狠,也不见流这么多血啊?”
王云还未开口,两个下人就急匆匆地带着太医进来了,后者向王氏姐妹行过礼,就走到床前跪下,用剪刀慢慢地剪开守绪的衣服,熟练地为他上了药:“元妃娘娘,您切记以后不要再下这么狠的手了,幸亏没伤到遂王殿下的筋骨,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王云连忙颔首应下:“多谢大人医治,本宫以后再也不敢下狠手了!”
太医向她作个揖,喟然道:“娘娘,恕微臣直言,您用槚楚笞责遂王殿下这件事,满宫上下本就人尽皆知,如今殿下长大了,为保全颜面,您还是多少收敛些吧。”
王云既自责又愧疚:“本宫知道了。”
守绪一直迷迷糊糊的,就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内殿里烧着地龙和炉子,阵阵暖意把他熏得极为困倦,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王氏姐妹守了他半晌才离开,顺便遣走了内殿里的其他下人,只留下斜哥儿在床边陪着,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天色渐暗,俄而擦成泛着红的乌黑,循循冒出了几颗星点子。醒来时感觉背脊上阵阵微痛,守绪睁开一双惺忪的瞳眸,入眼皆是模糊朦胧,依稀能看到一个身穿紫袍的男子站在附近,正在同另一个人说些什么。
因为男子的身形很像辨才,守绪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揉着眼睛欲要看清来者,很可惜,此人仅与辨才有五分相似,气质也完全不同,比起辨才乍眼望去的冷若冰霜之感,他更像绵绵春日里的一缕阳光,连微挑的眼角都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温暖和煦、蔼然可亲。
“呀,主子醒了。”斜哥儿注意到守绪睁眼了,就走到床边附身问道:“背上可还疼吗?”
“有一点儿疼,但我忍得住。”守绪抬眼看向旁边的紫衣男子,浅浅笑道:“善才大人安好。”
善才略略一惊:“殿下认识微臣?”
守绪点点头:“大人忘了吗?我曾与您有一面之缘,那日令兄也在。”
善才的确忘了,也没空叙旧,就拍了拍刚才放到斜哥儿手里的一包药,恭声道:“殿下,大哥不方便进后宫,这是他托微臣给您送来的药,是漠北的方子,专门对付这种皮肉伤。每日外敷两次,不出半月就能见好,敷上去也不会很疼。”
闻言,守绪难掩心头喜悦,嘴角轻扬:“有劳大人了,等我痊愈,一定亲自向令兄拜谢。”
“大哥担心殿下的安危,这才让微臣偷偷送了药来,您千万别去向他拜谢,会露馅儿的。”善才向守绪作了个揖:“此地不宜久留,微臣先从后门走了,殿下晚安。”
守绪本想留下善才和自己说两句话,既然如此,就只好放他走了。善才走后,斜哥儿揣着药包坐到床边,问道:“主子,现在敷上吗?”
守绪摇摇头,心里暗自盘算着:“天色不早了,还是等明日再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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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槚楚是古代的刑具之一,因为我几乎查不到有关它的任何信息,所以我个人理解为介于板子和藤条之间的一种木荆混合的东西。
2:【私设】福清殿为私设殿名,是王云母子居住的地方。
3:安布,满语“姨母”(没错我又把满语搬过来用了,每次写到金国的片段都感觉自己在写清宫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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