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二节 等候筠儿(1/2)
九月十七日傍晚,赵府北院被西斜的秋阳装填得金灿灿的。晚秋的天气似乎格外好,在经历先前的若干场降水之后,气压较高的冷空气逐渐地占据了这片亚热带地区,使其湿热逐渐减低了下来。不过地面有些干燥,依绫两人和女工们打扫自己庭院的时候需要多从池中取一些水来洒。不过这无伤大雅。
原本她们已经走入秋季许多天了,但是一直到各种工作都初步安定下来,又还没到做晚饭的时间,天依和阿绫才有余闲站在池前,看着这片广泛荡漾着的活水,静赏秋日的景观。
“都没注意到,这院里风景是真正好啊。”天依将手背在身后,感慨地说,“真是一个不错的工作环境,对于姐妹们来说!”
“毕竟人在公元前。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的样子,虽然不及魏武扬鞭时的大观,但是也足以比我们在现代的时候自由了。”
“至少千来个平米!真要生活在这,反倒觉得大了。”天依抬起秀颈,感受着从广阔的池子对岸吹过来的薰风。这种风既不凉也不热,处在一个刚刚好的阶段。在这种温度和湿度当中,人体几乎不会排汗。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了。”乐正绫看着她,笑了起来,“我们还回不回去?”
“回去,当然回去。毕竟我们的亲故都在那边。如果有机会的话。”天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何况,就算做一个公民,也比做皇帝要好。我还想把筠儿、晏柔、小楼她们带回去,但是现在,我们得好好享受享受。”
阿绫也打了个哈欠,陪着她一块在池边坐着。她们在池边搬了几把椅子,供自己和女工们休息用。有几位女工剪麻束剪得累了,就过来歇息着看风景,顺便同两位聊几句天,主要是问前一天晚上她们延来的女仆的事的。
昨夜二人向晏柔探得她的新夫婿的情况后,她们延留晏柔吃了顿饱饱的蒜泥白肉,并且同她洗了久违的温水澡。生活在精神生活匮乏的公元前,她们有足够的时间满足相对来说非常简单的口腹、卫生之欲。虽然这种机会对晏柔来说也是稀有的。
她们为晏柔安排沐浴还有一个考量,就是制造一个机会让她们三人坦诚相对。一年没见了,这种轻松的氛围能够极大缩短她们和晏柔之间的距离。这对于晏柔在二人面前重新抛掉仆役的自我认定,今后同她们商量些事,就算只是日常地相处,也是好的。
晏柔在脱下衣服,准备擦着自己身子的时候,天依非常惊悚地发现,她的身上就同自己去年刚入赵府时一样,有许多明的暗的新旧伤。
“晏柔妹妹,你的身子……”
晏柔低头看了看主要集中于肩背的这些淤痕,又看看天依的眼神,轻叹了一口气。
“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去年没见你有这么多的伤口。”天依紧蹙眉头,“他竟然对你做了这些?”
“就算这样……父亲还是支持他么?”乐正绫问道。
“父亲难道不支持小公子打我么?”晏柔这样反过来问了这样一句。
天依在那一瞬间明白了。晏老伯对他女儿的大爱,虽然先前在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得闻,但是她还是想得没有这么深。如此深刻的大爱造就了如此深刻的容忍,若当小公子鞭打晏柔的时候晏公会责备女儿不守规矩,那么当夫君鞭打她的时候,晏公的态度也会是相同的。
自己在现代的时候曾经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听过侯外庐的早熟理论。他从恩格斯的“古典的古代”和“亚细亚的古代”出发,进一步认为东方的古代社会,虽然进入古代比西方约早一千年,但是它的发育并非是完全的。生产方式导致的大生产者的土地所有制,使得中国没有像“古典的古代”一样形成希腊的小生产者土地私有制,原始血缘氏族公社并没有解体,而是在地域国家形成以后,带着它的血缘宗法特征,连带着古老的统治者一起,融入了新的时代。几十年前,当大家还不太会做理论,只会用简单阶级史观套入先秦时,人们把秦始皇扫平六国的行动称为新兴地主阶级压倒奴隶主阶级的斗争。但是从同样由马恩发展来的早熟理论出发,秦始皇和东方六国的君王一样,只不过是众多“器唯求新,人唯求旧”的新时代的旧统治者之一,他的氏族在商代就开始统治人民,他也只不过是像当时的其他人一样,有能力或无能力地默认一些新生产关系的萌芽在他的国土上生存下去。
这种早熟地进入古代后,血缘氏族与地域国家纠缠不清的状态,使中国错过了一系列概念——公民、私有财产、契约、法典、自由民,极大地使中国的封建生产关系难产,甚至在一千多年后还使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难产。由氏族传承而成的国家,它的建构仍然是宗法的。整个国家作为一个大家族,天子就是家长,臣民就是孩童。明代的现象最能直接地暴露这一点——传教士记载,文臣作为天子的代表鞭笞武将,得脱下他的裤子,令他颜面无存,武将在权威面前就如家长面前受责的孩童。
无论是孔子还是提出“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董仲舒,他们作为宗法制度的代表,在中国的胜利并非偶然。并不是他们的思想比道墨先进,而是中国社会有浓厚的宗法土壤。在一个过去和未来都发生在当下的时代,君主只能迎合他们的体系——就如她们在书店里看到的《为吏之道》一样,秦代仍然用儒家经典而非法家的律令治理地方。
在这个背景下,晏老伯只要接受小公子以各种奇怪的理由鞭打自己的女儿,他就一定会接受夫君以同样的方式鞭打她。如果他不愿意让小田鞭打晏柔,恐怕他早几年就因为顶撞赵定北而被驱逐出门了。当这个时代的社会意识将君臣关系和父子关系类比几为同质时,一个接受了它的人就不会在两件事上持有相反的态度。
当时自己只是一个旁听思想史课的学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身为这只恐怖的巨手捉入。但是到汉地一年以来,她已经深深地溺入到了这片意识的大江深河当中,被时代推移着走。自己如果在头几个月中沉没,恐怕这片大河上将再也不会有扑浪挣扎的遇难者。
她和阿绫给晏柔提出的解决办法,自己之所以笃信它能够成功,主要是因为这个办法没有违背强大的宗***理。自己和阿绫作为赵府的主人之一,是晏公和晏柔的君,他们是自己的臣——换句话说,也就是夫-妻、父-子。自己要号令田氏停止家暴,也是位于上位的家长向儿子发出的教训,儿子不能不听命服从。
在沐完浴后,天依和阿绫专门为晏柔上了一些自己备的伤药——于室中保留几味草药是在征河西后一直遗留下来的习惯。那几种药在经验上被众人拿来敷伤去疤,效果还不错,虽然人们并不能搞清楚它的机制,只能用各种奇谈怪说来解释它,但是抛开这些千奇百怪的玄谈,只要在经验上有效果,它就是有效果的。
这个敷药的时间一直持续到深夜,持续到晏柔不再因天色晚了申请回家为止。到晏柔在榻上趴得很舒服,甚至小睡了一觉后,天依让她今晚就在屋里睡,并磨了一点墨,开始起草一篇文书。
晏柔仔细地看着天依在桌边写墨书的动作,一边看,一边松开自己久锁的眉头。
“从前我最喜欢看阿洛这样静坐写书的样子。”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小时候上书法班那会,就是这样闲雅的了。”乐正绫坐在她的旁边,用另外一个话题来转化这个话题可能产生的思旧的情绪。
“书法班?是习字的么?”
“是。”
“你们海国的中人小时候就上书法班么?”晏柔歪着头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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