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别离（1/2）

“我要原谅你。”裴皇后温声细语。霍青时瞧着她，听着她的温润声音，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第一回见她时的皇宴上。那时候的裴皇后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却不得不佯装怯懦，生生把自己一个较之父兄更有能耐有手段的女人，演成一个废人。

裴天煜因绝食而恍惚，可是还是能认清眼前就是他的“不肖女”裴皇后，眼睛瞪着牙关咬着，露出倔强的表情来。这样的表情在朝堂上很常见，时常是因为和贾忠的政见不合而露出这样的表情。如今他将面向政敌的表情面向了自己的女儿，可是裴皇后却不觉得受伤。

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指望他有什么变化，又怎么会因此而受伤呢？

裴皇后伸手，用小指尖撩了一下裴天煜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柔声道：“我原谅你。我看开了，你不过是这个世间众多愚昧人之一，你不过是自幼接受了这般教育，却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开拓眼界的勇气。”

“你天生觉得男子高人一等，女人就是为男人服务的，想必你的父母也是一样。我无缘见他们一面，却也庆幸没有这样的缘分，不然恐怕我未必能活到今日。”

“你恶待我，是因为你惧怕我。你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强，甚至比男人强。这不符合你从小接受到的教育，和你脑子里已然形成的坚若磐石的认知。你怕，你怕推翻你之前几十年来长久建立起的观念，你畏惧迈出这一步，你惶恐，不愿意见识新的领域。”

“所幸，这个比寻常男儿还要强悍的女人是你的女儿，你可以轻而易举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无视她，轻视她，蔑视她，想用绝对的父权来让她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比男儿更强。可是她却误解了你的意思，误以为自己做的还不够好，于是较之之前更加努力。”

“你怕得不行，怕得愤怒起来。你将这一切归咎在她不服从你，归咎在她是个不肖女，归咎在她是个异类上。你明明是怕推翻自己的观念，却说是愤怒她挑战你的权威，你明明是怕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却说是愤怒她不尊敬你，不尊敬礼法，不尊敬这个社会。”

“你为此起了杀心，我的堂兄、弟弟们想要置我于死地，你明知道这件事，却屡屡默许。你宁可杀了自己的女儿，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世界上男子和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愿意承认只要女子想，也可以闯出一番天地来，也不愿意相信这世间女子如现在这般，全是因为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打压和欺辱。”

“我原谅你。因为你这辈子也不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直到死还会恨我，还觉得我是异类，还会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杀了我。”

“你博学，你智慧，可是你却狭隘到不能承认自己是错的。”

“我原谅你。因为你此生此世都不会用你狭隘的眼光看透我。你或许是大遂国的丞相，或许是大遂国百姓眼中的好官，或许是皇帝眼中的爱卿重臣，甚至是裴家除了我以外的儿女的好父亲。可是你此生此世也不会和我并肩，更遑论比我高明哪怕一点。”

“而我，却要原谅你。我见识到了你没见识过的，理解到了你不能理解的，如今，也原谅了你不能原谅的。原谅你，也是原谅我自己，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是豁达。你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永远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比你强了。”

裴皇后慢慢站直身子，俯视着裴天煜，长长叹了一口气。霍豫立看着她，只觉得这一口浊气从她身子里叹出后，她整个人便轻盈了不少。霍青时知道，这一长叹，是她在对过去做总结，也是她在释怀曾经不能释怀的东西。

在这一刻，裴皇后总算放下了对裴天煜的恨，而与此同时，也解开了几十年来被裴天煜禁锢的枷锁。她知道，常年来在自己身体里灵魂里的潜移默化，终于被她给排出了。

“来人，送裴丞相出宫。”裴皇后不再看裴天煜，转身离开内室，霍青时也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大殿内。

霍青时对裴皇后的钦佩之情尤甚。她之前就想过，如果自己不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如果自己一出生就在这个世界，接受这个世界的潜移默化，还有数不胜数的教条，自己还会不会如现在一般？或者干脆已经和众多这个世界的女子一样，觉得成为父兄夫君的附带品是理所当然的？

她没敢下结论，可是自己知道这结论不容乐观。于是她尤为钦佩这个时代的能发现男女不平等是错误的这件事的女性，裴皇后自然不例外。

而裴皇后受了几十年的折磨，在意识到裴天煜根本不会理解她，也不愿意理解她之后，竟然能原谅他，这是让霍青时感到意外的。裴天煜穷极一生给裴皇后戴上的枷锁，原本是普通女子这辈子也摆脱不掉的，可是裴皇后一边挣扎，一边升华，最后枷锁成了纸，轻轻一挣，就掉了。

而裴天煜，就算经历了裴皇后曾经经历的，也绝不会理解裴皇后当年的心境，他只会怨恨，只会更加憎恶，欲杀之而后快。裴皇后明白了这一点，也就不做勉强，放开了。

裴天煜被送回了裴府，霍青时和裴皇后相视一笑，两个人都轻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