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鹿呦呦(1/2)
几个孩子走在回廊里,雪粒逆风席卷进来,簌簌地落在脚下。十九提着灯,闷声问道:“你们看地图做什么?”
不弃道:“你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过来?”
十九说道:“我答允傅从事送青霜回去。”
言外之意是韩松既然还要出去惹是生非,他就不算完成护送的任务。韩松咦了一声,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不弃也有些理亏,小声道:“要是被发现了,我可不帮你说话。”
韩松解释道:“我想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十九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在绵山。”
韩松道:“绵山之外呢?”
十九道:“郁州。”
韩松道:“郁州之外呢?”
十九道:“司,景,升,涂...”
韩松问道:“那里有什么山水,有什么郡县?人们靠什么生活?”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十九张口欲言,又止住了。
不弃在一边笑道:“她要问的可多了,你答不过来。”
十九说道:“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韩松说道:“我时常感到自己一无所知。生活在世界上,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栋屋子外面在发生什么,感觉非常害怕。”
十九想了想,倒也没有反驳,只说道:“不用害怕。”
韩松说道:“上回在学馆里,你说人心就好像杨絮,在风中辗转。”
十九不料她提起,有些尴尬,说道:“你不是骂我了吗?”
韩松说道:“我想你说的也对。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不知道自己身上在发生什么,就好像耳聋目盲一样。哪里刮起风,我们就只能往哪里逃命,哪里来得及分辨是非呢?”
十九想了想,说道:“看了地图,就不会这样了吗?”
韩松说道:“也会。但是我想,知道得越多,就越清醒。有一天,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哪里,遇事就不会那么不安了。”
不弃说道:“就像我父亲那样。”
韩松说道:“是这样……”
她说到这里,眼前忽然闪过韩芷的面孔,他垂眸望着染血的手掌,轻声说道:“如何断之?”
她一时出神,正好不弃说道:“来吧,我们从后面绕进去。”
刘将军的书房显出一副不读书的样子:又大又宽敞,书架间考究地摆着各种摆设。还有一个专门的隔间供奉许多珍品,其中果然有一副木制的大图,四面镶着金箔,看起来很华贵的样子。
不弃把上面遮挡的布帘拉开,他看见眼前的图案,猛地愣住了。
十九把提灯抬高,韩松也凑近去看,这张图与其说是地图。倒不如说是艺术作品。全图是圆形的,被划分为七片,圆心画着一只长翎的金红色飞鸟,各个方向画着优美的山峦和河流,各有一只神话动物从自己的领地中向金鸟低头拜伏,簇拥着它。
边框上彩色丝线绣着一些旌旗与祥云的图案,右下角用金线绣着一行字:七王禅位图。
十九有些嘲讽地说道:“我看不是你们要的图吧。”
不弃叹了口气,说道:“对不住两位,我猜错了。这是一副拟古图。”
韩松说道:“什么意思?”
不弃说道:“你看到这里分成八个国家吗?最中间的是雎阳城。霸王死后,战争又持续了十几年,最后七国的国君一齐同意休战,禅让给成君,建立了成朝。但是现在的人其实说不清这些国家都在哪里,所以就画成这个样子。”
韩松端详了一会儿,金红色大鸟的周围有果然画着七种动物,有一头猛虎,一只灵猿,一头狼,一条盘踞的大蛇,一匹长鬃的马,一头纹样复杂的大熊伏在一片大泽上,一匹白鹿屈膝跪在海滨。
她说道:“为什么会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不弃说道:“据说霸王想要恢复古代的封国,那都是许诺给他的将军们的领地,但是他们一直在打仗,没有建成国家。”
韩松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些古代的封国原本在哪里?就是殷先生让我们学的那些,沧,汉,信,毕.......”
十九说道:“不知道在哪里。”
韩松茫然道:“怎么会?”
不弃有些为难的样子,想了一回,解释道:“据说一千年前的战国时候,有上百个国家。几百年后,始皇帝统一了中原,很多人都不满意,想要恢复自己的故国。始皇帝要让各国的遗民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就更改了山河的名字,烧毁了所有国家的史书,不许出现古国的名字。史官们为了避免被发现,纷纷涂改他们的记载,使用各种假借,错置。霸王起兵占领了雎阳,宣布要光复古代的封国,史官们便去向他献书。没想到霸王醉酒,把皇帝宫室烧成灰烬,也一并烧掉了原版的史书。余下的书虽然流传下来,再也认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十九插言说道:“据说文皇帝后来封祭时把霸王封作伯王,而不是常用的霸王,就是在嘲讽这件事。要让他自己也被天下人叫错名字。”
不弃听了不悦,说道:“伯是诸侯之长的意思!这才不是一件事。”
韩松更加迷茫,问道:“所以我们看到的成朝之前的史书,都是大火之后的吗?”
不弃说道:“殷先生应当自己修订过,不然就算是同一篇文章,也常有前后矛盾,不知所指的地方。所以学者常说,成朝之前没有信史。”
十九颇有些耿耿于怀,说道:“我母亲就说,我们在殷先生那里读的不算是史书。”
韩松说道:“我先前找殷先生借书看,他说给我看了也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弃做了个怪脸,说道:“他可真是会说话。”
他又在地图上辨认一会儿,说道:“你认得古体字吗?这幅图里有一个赵,可能是指信国。我以前听吴先生说,古文里提到造城,昭国,信都,可能都是同一个地方。它大体上在雎阳东面,但是谁也说不准它到底包括哪里。”
他又在图像部分端详了一番,说道:“这面写着一个燕,我们第一次上课时念的文章说,宴太子都寒质于沧,按照这块图的写法,那就是……”
韩松说道:“燕太子丹质于秦。”
不弃有些惊奇,说道:“你认得呀?对的,这里有一个秦。但是那篇文章里说,沧兵临沂水,沂水在海边,这就对不上了。”
韩松轻声说道:“秦兵临易水。”
不弃怀疑地说道:“有这条河吗?”
他又辨认了一会儿,放弃地退到一边,说道:“我听父亲说,有些有学问又有见识的人,可以把古书互相对照出来,但是少有人能下那么多功夫。所以学史是极难的。霸王之前的事情,太学里也不讲的。”
韩松站在这幅金碧辉煌的传说图像之前,目视着白鹿丝绣的黑色眼睛,默然良久。十九提着灯等了一会儿,催促道:“我们走吧,这没什么用,也就是图画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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