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阴阳相隔(2/2)
以后的以后,当有人翻开那些竹简,当有人读到颜回用生命写下的一字一句时,他们会记得他,记得他二十九岁便生的白发,记得他贫苦却执着求道的一生。
颜夫子,一路走好……
这一晚,我留在了孔府。
孔丘喝了药便睡了,而卜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桶新水为他擦身。到了后半夜,孔丘脸上的潮红终于退了,身子也不再打颤,疲累至极的卜商这才靠着墙壁打起盹来。我无心睡眠,便端着油灯到孔丘的书架上寻了几卷书简。
天下诸国各有各的史书,晋之史名《乘》,楚之史名《梼杌》,鲁之史名《鲁春秋》,孔丘所作《春秋》便修自《鲁春秋》。修史乃太史之责,孔丘并非史官却修订了《春秋》,这让我敬佩无比。
修史从来就不是一件讨好的事,在这样的乱世,秉笔直书的结果往往是要掉脑袋的。
齐宫地底下的那条暗道,是当年齐庄公为了私通齐相崔杼之妻棠姜而秘密挖建,而他最终也因此死在了崔杼手里。旁人听来这只是一桩香艳的宫闱秘事,但在太史府帮忙修订晋史的那段时间里,史墨却告诉了我一个由此事引发的关于史官气节的故事。
崔杼弑君后要求齐国太史以病逝来记录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崔杼一气之下便杀了他。太史伯死后,他的大弟仲继任太史之位。崔杼威胁太史仲,太史仲却不为所动依旧直书“崔杼弑君”,然后他也死了。三弟叔继任后不畏强权秉承了两位兄长的遗志,很快他也被崔杼所杀。
崔杼一口气杀了三位太史,待到第四位太史季继任时,崔杼以为他会惧怕,结果已经死了三位兄长的太史季却依旧不肯屈服。最后,崔杼手软了,他最终让这位太史季在齐史上记下了自己的“弑君”之罪。
崔杼杀史是因为他害怕在史册下留下罪名,他杀君是事实,可他却怕后人因此而指责他,唾骂他。所以,在天下人不解孔丘为何要修《春秋》时,史墨却早已明白,仲尼作《春秋》为使天下乱臣贼子惧。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我阅览了一卷《春秋》。孔丘用笔之精,让我惊叹万分。书中仅记录死亡,便有“弑”、“杀”、“薨”、“卒”等不同字眼。初看时不在意,越往后看却发现书上句句有深意,字字含褒贬。一卷史书写成这样,难怪要累死帮他修书的颜回。
《春秋》之后,我又翻阅了其他几卷书简。卜商梦中醒来,见我秉烛夜读便也靠了上来。
我们静静地看书,小声地讨论,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鸡鸣之声后,东方微露鱼肚白。
床榻上,孔丘依旧熟睡。我煎好了药汤后便倚在孔府的大门前,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一条野草夹道的黄泥小路。新一日的太阳从路的尽头冉冉升起,一个个挎着书袋,背着蒲席的儒生陆陆续续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鲁人、齐人、宋人、卫人、楚人、秦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中有人不远千山万水只为了踏上这条道路,走进我身边的这扇门。
我在孔府一连住了三日,每天晚上我都和卜商一起读卷,每日清晨我都会倚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颜回不舍性命的执着,领悟了孔丘编著六经背后的意义。
颜回死了,在颜歆走后的那天晚上,他等不及见他年迈的夫子一面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这几日,子贡和冉雍、冉求几个人都在颜家帮忙料理颜回的后事。而孔丘这里,大家都还在努力同他隐瞒颜回的死讯。但我却隐约觉得,床榻上的老人早已察觉到了什么。今日,他在喝药的时候又一次和我提起了颜回。他说他昨夜梦见了颜回,颜回就站在颜家的巷子口等着他。所以,他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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