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凡心只方寸(1/2)
他打商量道:“要不,你去隔壁借个正本,再兑一瓶雄黄汁,自己对照涂了所有错处?”
小刀反问:“啊?没学会走,先叫我跑哇?”
孙黾道:“照葫芦画瓢,这有何难?没吃过猪肉,你还没见过猪跑么。”
大宋尚文,文乃教化之本,文以载道,书以传世。在这其中,官刻本最为精美,寻常人难见。仕宦人家辟了藏书楼,则会印家刻本,留给子孙后代。元祐党人碑肇始以来,东坡文章或焚或毁,底版悉数被书商劈作柴烧。独洛阳贵戚不惧天威,私刻其文,存藏至今,十篇东坡文可值一金,当为他旌一功。
像孙黾手里这种,则是第三类的坊刻本。
蜀本、浙本、闽本,三分天下,为书商所鬻。精美稍逊,胜在价廉,输却前两类一头,却为微寒书生开一道方便法门。浸淫诗魔者,自晓得如何网罗沧海遗珠。而福建书籍刊板多谬,万一中着,徒增谈柄一笑。
话虽如此,孙黾折足转回书摊前,正好摊主入楼吃茶解渴,一时无人招待。
他左翻右找,一本细册咚的挤落眼前,余光草瞥,登时胸口一窒,背后寒毛根根倒竖,只觉无孔不入。
小刀好奇,拱头一瞧,细册书皮上,赫然竖印“二宗三际经”五字。
《二宗三际经》,摩尼传教经文。
“呀!哥哥,侬小心呀!”
女子惊呼。
孙黾后知后觉抬头,黛瓦白墙上,黄灯笼晃得眼花。半空中一物黑黢黢看不甚清,直冲天灵砸落。而他身慢,揾了脖子,心说危矣,偏又挪不动脚。
这时只听得咻咻破风声,暗器似遭无形网阻,朝下猛一坠,又凭空往上一弹,洒出几滴滚烫的酒水。
小刀哎哟直叫,抱着脑袋,扯孙黾闪躲。叵耐酒汤斜漓,触肉生泡,人没个一遮半挡,又能遁去哪里?
“小兄弟留神!”
仓促之中,小刀从臂腿间一望。河对岸一只大鸟展翅,形如蝙蝠蔽空,呼的落上这头石鼻子,脚尖点立驳岸,一袭黑翼徐徐垂坠。
来人意图难测,他刚想撞开孙黾,免遭暗算,但却手脚如木,不知被什么无形之物紧紧定住。
小刀慌忙张望,惊觉孙黾亦动弹不得,主仆两个人,一者抱头,另一者勾腰,张牙舞爪,好像在玩木头人,端的滑稽可笑。
那人见状啐道:“谁多管闲事!”
黑鸟自腰后一抹,抽出一把伞,张开一抛,大伞蓬的旋上半空。小刀仰头,便见伞布透光,密密麻麻绘了天干地支卦爻,竟是一把乌皮金字的罗盘伞。
来人身形极快,斜沉一步,举臂一接,罗盘伞愈转愈花,长柄正落手中,伞布一定,方庇三人全须全尾,就闻头顶一阵哗啦水击之声,热汤淋漓四下。
青石板滋剌滋剌的响,恰好是小刀之前要撞的方向,孙黾心里一阵后怕。
这人一身百衲伏魔衣,周身遍印蝙蝠,其实瘦得很。他利索收伞,榫头折合,金字罗盘束臂,伞尖正顶着暗器,原来是一把瓜棱银壶。
酒水经了抛弄,热气腾散,壶底浅留一层。这汉子毫不客气,眉眼笑眯眯,仰天持壶,对嘴就喝,解了行路焦渴,拍腹痛快道:“雄黄酒入喉,肺腑如蒸,看来我这肚子里,很有一些虫邪啊!”
他抹了嘴,奇道:“你们两个,一动不动,什么游戏好玩,能不能加我一个?”
孙黾无奈道:“尊下见笑,恳请帮一把手。”
汉子定睛一瞧,这才察觉主仆身周有数道麻线,罗织成蛛网,密密将人缚作蚕蛹,免得轻举妄动。
他捧腹大笑,嫌这两人蠢傻,又朝街头夜色略一抱拳,朗声道:“丐帮施半仙,路经江南宝地,凡有不周,暗处兄弟容我一分薄面,大家交个朋友,不知意下如何?”
他既报万,麻线嘶嘶撤去,孙黾小刀得自由身,踉跄跌脚。
西南三丈外,相距不远,灯笼下缓缓拉出一道斜长黑影。对方匿身斗篷,并不露面,举起墨斗抱拳回礼,声音喑哑难听。
“常非常,吃三根筷子的饭。在下面目丑陋,不便露脸,施长老莫怪。情急之策,若有得罪,二位也莫怪。”
常非常道:“后会有期。”
言下之意,萍水相逢,点头之交足矣。
小刀胆子大,挪前几步,没等细看,那人过了拱桥,直奔青皮弄,转盼化烟而去。
施半仙目送道:“三根筷子死人饭,这位常兄弟怕是养了蛇,嗅出雄黄酒,才不敢近身帮忙。”
孙黾揖道:“一场惊魂,多蒙二位奇侠救苦,孙某感激不尽。”
施半仙笑道:“孙兄弟可要小心,出门多看黄历,下回未定有这样的好运啦。”
茶楼主人姗姗来迟,一身杏黄衫,两臂如脂,左右脚绣鞋颠倒,匆忙仆出雕门。待瞅见银壶完好,香帕直拍胸口,她使一口嘉兴乡言嘟哝道:“真难顽,好贵一只壶,险险就碎掉了。”
女人道万福赔礼,孙黾不便发作,传了壶,只道无妨。小刀打量壶主,嗅得香粉,阿嚏喷个响,心说好浓好浓。
施半仙脑袋冷,无意间往上一瞥,却撞见二楼窗边一抹赤发身影,一晃而过,躲开了他的目光,不由皱眉思索。
他快人快语道:“娘子,你家里养了红毛狮子?”
“长老说笑,螺壳做道场,我要能养狮子,你干么不在草屋养六牙白象?”女子吃吃一笑,挽起杏黄裙角,转身遁入热闹茶楼。
她登楼梯,进闺房,栀子灯摇曳,雪臂一甩,当啷撂下银壶。
女人挺了挺两颗软桃儿,赌气道:“检纳厅账房也知道心疼我,你可没句人话要说?他们三个人,你都没下去露脸,好帮我壮胆。这夜黑风高的,万一见色起意怎么办!”
绣帐伸出一条苍白手臂,肤被红毛,黑指甲锐如兽爪,意兴阑珊,朝她招了招。
女子见得赤发,独一无二,以为自己所占,满心欢喜,贪这一时新鲜,智识全抛诸脑后。
她起身摇曳坐过去,正待狎昵,乍闻壶碎声响。
回头一顾,花案上,银壶一分两半,剖瓜切口十分整齐,由顶至下,平滑如一道墨线。
……
……
经此一遭,孙黾无心换书,几句礼别施半仙,带小刀回官署。
冷柳如裁,墙头灯笼打转,他目不斜视,疾步快走,险摔一身泥。及至公廨已是戌牌时分,铁锅换好,小刀添柴烧水。
院外挝鼓数声,芙蓉堂凉风阵阵。孙黾放了帐,书案点灯,粗览一会儿税租簿,头大如斗,心说,这如何拆得完?检纳厅也无能为力,除非他是神仙!
他兴致索然,美人图也不开,又翻《太平广记》读志怪。少顷看岔了眼。纱灯影影绰绰,崔莺莺一颗头颅在夜空飞掠,嗷的一口,咬断张生喉咙,叫他从此只能窃人舌而言,真乃妖物所为。至死方晓何谓爱憎。
“孙大哥,热汤烧好,洗了脚再睡吧?”
小刀笃笃叩环,没等推开半掩的门,骤闻背后院扉砰砰的响。
咚咚咚,咚咚咚。三下复三下,死板乏味,但却耐性十足。他稍一迟疑,转身小跑去开门,蹚过院中撒撒曳动的凤凰木阴。
“谁呀?”
“小兄弟,是我。”
小刀听到施半仙说话,噫的一声,启钥门开半缝,蛙鸣槛前,百物疯长不休。外头全没半个人影。咣当一声,猛受大门劲道所推,黑风穿堂而过,小刀一个趔趄,登登连退一丈远。
灯笼晃焰,两道门扉洞开,一名游方僧站在槛外。
他通身芦灰罩纱衫,两手合十笼在袖里,串套一顶亮晶晶的佛珠,见得门开,便朝小刀低头唱喏:“菩提主慈悲,南无萨多南。”
施半仙如在耳畔。
小刀心里警钟大作,踱近门前,有样学样回佛礼,手脚并未露怯,说道:“阿弥陀佛,我家锅不巧漏了,并无冷羹热饭,师傅请往别处化缘。”
僧人继续用施长老的喉咙道:“非为化缘,我来找人。敢问小施主,赵别盈是否住在此处?且容小僧一见。”
深更半夜无拜帖,鬼才登门。小刀一心提防不速之客,颇为遗憾道:“赵县丞居无定所,久不在此。舍内独有几名乡兵兄弟,携枪带棒,刚办完命案,来与通判交公,一身血腥气,别扰了师傅清修。”
僧人客客气气,叹道:“缘悭一面,实在可惜。借问小兄弟,赵别盈现今人在何处?我与他有旧,若见一面,听他席下说法,也不枉我万里赶路饿极渴极。”
小刀敷衍道:“饭没有,五月五的雄黄酒倒是有一壶,你喝不喝?”
烛心归位,澄清了灯光,黑浸浸里浮出一张人脸。那名番僧赤发盘髻,肤貌奇白,口唇鲜艳欲滴,浑不似中原人士。
“能除肺腑虫邪,那自然极好。”番僧笑道。
两浙路多有海船停靠,市井番商往来,小刀久见不怪。
此人难缠,又打发不走,他只能老实说道:“秀州府上下资需,今年一律直榜门外,君子坦荡荡,过路人有口皆碑。大人家政事,没我说话的份。可你听,连门口虾蟆都说啦,最迟明年,他早晚要回东京城。师傅寻他不遇,莫非赵县丞已张过新任状,投去京城做官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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