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罗敷(2/2)
“一群俗汉。”
薛灼灼上身泼发悬仰,腰枝倒扣,乘彩索在半空中荡秋千,话罢腾地折起身,垂眸一笑,眼中水光潋滟。
“我薛灼灼一生心事为他,冷暖自知,与你们有什么干系?”
腐儒感慨道:“自她败后,唯其冷淡示人,才能略有几分师师模样。”叶霜海一哂,掸掉撒在前襟的蚕豆渣滓,将桃花酒一饮而尽,起身径去二楼。孝官引路在前,心惊胆战,不敢回头看他一眼。偏厢房中,华无咎面目苍白,两肋之间缠满白布条,胸膛微弱起伏不定。
“他醒过没有?”
“没……没有,”孝官催促道,“英雄快将他带走吧,别让桃姊再发疯了。”
叶霜海帮他穿回寿衣,红布罩头,裹得严严实实,沉一口气将人提臂背起。取侧梯下楼,穿后院,出小门,牛车早已备好,驮一副新打的棺材。二人合力将华无咎平放入棺,推上长盖,孝官暗自长吁,叶霜海陡然道:“如果遇上难处,你提二两苦茶,去傀儡棚,找一个名叫陆畸人的戏子。”
“啊……”孝官忙不迭点头,“啊,快走吧!”
叶霜海嗤道:“怂人面前全是坎。”
他纵身跨上牛车,背倚棺材,振缰叹道:“走吧,老汉,咱们去西天,去看大漠孤烟,去看长河落日。”
……
……
桃花源小门咣当甩紧,夜色朦胧,叶霜海驾车平稳西去。
万胜门前,卒子喝酒唱筹,因问:“作么出城?”叶霜海道:“害的情病,活活呕死了,小的正要送去入土。”卒子红头胀脸,笑道:“花娘而已,一把火化了撒了,不比做棺木省钱?快滚快滚!”
棺材板未下钉子,行出十里官道,慢腾腾颠开半条豁口。
活死人渐被颠醒,眯缝仰躺,睁眼便见漫天遍野的星光。他胡想道,这艘灵船不甚稳当,密谋拆我一身骨头,走时没带盘缠,半路若被丢下三途河,就成无处可归的涝鬼了……长吐一口气,慢自活络手脚,竟在身旁摸到一个软布包袱,迷惑地噫了一声。
“醒了?”叶霜海道。
天地一白,汴河流水潺湲,华无咎耳聪目明,这才疑心无间已远,此身束缚,尚留人间。
他撑壁伸头,嘶的一声,歪坐上半身,勉强与叶霜海隔棺相背,嘟囔道:“怎么是你?你就不必陪我一起死了。”
叶霜海呸道:“大好的汉子,死也不和你死在一处。”华无咎轻噱,叶霜海道:“她还真下死手,只可惜,你心脏左偏三分。”又奇道,“老子上车差点没骇死,你猜怎么着,你胸口那个血淋淋的大洞,早他娘止住了!”
华无咎不应,叶霜海想了想,试探问道:“你这回阴沟里翻船,小畜生的杀招,究竟利害在什么地方?”
“在她眼里。”
叶霜海扭头叫道:“那你瞎了不成?!”
“太近……太近了。”
华无咎冷哈一声,“你袖手旁观,就为拐我去西夏?”
叶霜海听他不领情,哼道:“华无咎确实死了,死于密谋犯上,皇城司已将他革职除名,我拐出城的大活人——只有梁俶演。”
“梁俶演……”
华无咎咳声叹气。
“梁氏擅权被灭,除尽外戚之后,西夏国主李乾顺才得以手握大权。元符二年时,我虽偏居岭南,却也略有耳闻。咸蓬子,同样是火坑,你推我下去焚身碎骨,究竟有什么意思?”
叶霜海故逞凶恶,挥鞭道:“老子要报恩,由不得你不去!没有我两肋插刀,你他娘早投胎去了!”
白牛对天长哞。
“邪了门了,你怎么……非就认定我是梁俶演?”
“你他娘的别想抵赖!”
粗鲁汉子难得凝重,“十年前回去,梁俶演必死无疑。但如今不同,金打辽,羌打宋,宋金联盟,如若辽灭,西夏定难以一敌二,兴庆府正是用人之时,你就算在生死簿上画过押,认过命,老子也得拚了这口气,把你夺出地狱!”
寿衣透风,华无咎缩回棺材胆,左胸旷荡,空留一腔涂炭。
他就着微弱星光拆开包袱,摸出三五件厚衣,叠放整齐,伤药俱备,内夹一把小小的桃花剪,红麻厚布缠嘴。夜色如剪,干涸心脏一颤一跳,竟不似长在左边了。
牛车轧石,华无咎拔掉药筒塞子,药粉里跌出一捆钱引,扎得又细又紧。
“西夏天辽地阔,就算是火坑,那他娘也烧得痛快!东京城方寸之地,放个屁都听不着响,手脚功夫不得劲,耍个撮鸟的棍棒。”叶霜海气昂昂道,“你那两个小相好,一个另觅新欢,另一个被陆畸人下了大牢,还有什么值当你牵挂?”
“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我没来及教她,”华无咎低吟,“掏心挖肺,还怕人嫌腥,也罢,也罢。”
难难难是遣情难,情尽圆明一颗寒。牛车辘辘,转盼之间已过界碑,东京灯火汇成光点,杳杳隐没不见。十年间的尔虞我诈,终成一句荒唐笑料。
“萍水相逢,恩仇两讫,个中情由,本不足为外人道。”
天为盖,棺为席,华无咎揉眼呵欠,众星闪了几闪,终于匆匆黯淡下去。
白牛车过乱柳坡,坡上尽是断头柳。背后棺材酣静,叶霜海见四野渺无人烟,悄从褡裢里摸出一副纸包,长臂一挥,勾噙嘴角,藏不住隐秘的欢欣快意,一路扬扬撒撒,所过之处如六月飞雪。
鹅膏粉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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