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2/2)
“他讨厌我。”
“他不喜欢的,是从前的经历和这个世道,于你无关。”他轻笑出声,拍了拍我低垂着的头。
“这间屋子很黑……而且很空……”
“这里,是我从前住过的地方……”
“你住过?”
“是,这次回来虽然蒙尘挂了蛛丝,但这间房一直都存着除虫驱蛇鼠的药包,所以不要怕。”
“……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住在这里的事情。”
“嗯。”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现世安稳的梦。梦里,还是这个小院子,还是这个井台。没有这两畦菜田,门前所种的也不是现在的桂树,是瘦瘦的两棵梧桐树。我坐在树上最低的枝桠上,将树下的人,言行悲喜,身姿百态一一看尽眼底。
院子里原本住着的是一位教书先生,姓梁,虽是素衣麻衫,可毕竟是饱读诗书,才富五车的名士,自有一幅潇洒倜傥的模样。当时的梁先生,还四肢健全,意气风发。每天在小小的院子里,摆上桌席,庭下三三两两坐着的或是前倾捧腮忘我而听的小小孩童,或是以书遮阳伏案偷眠的稚子,也有四处张望贪看着莺雀燕飞的顽童。院中时时传颂着朗朗诗词,经史。
忽一日,院门被敲开,这位西席先生就这样在朗朗读书声里,一抬眼间看到门外站着的人,那一眼里盛世桃花瞬间而绽,莺飞燕落婉转千回,生缱绻,似相思。
她如临江仙,款款而落,只是左右还领着一男一女一双稚子,他不觉低头黯了眉眼,她走近以浓重南疆口音不熟练地说道,“求,先生,教我姑侄三人,写字,习礼。”
“姑侄?”他眸色簌亮,炯炯相望。
此后的小院变成了半天是学塾,半天是姑侄三人的私学。男女一双稚子在这里换了名字,唤做阿韶和阿婵,连她也有了在这里的名字,舜容。姑侄三人都是生长在南疆的人,汉字,汉话,汉人礼节全然不懂,所以他单开学堂而教授,他一天天看着他们渐渐熟稔,不论是言语习行,还是衣食饮用。一个春秋季,他们在这里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到二十四节气,汉人节俗,元宵,寒食,中元,重阳,中秋的各种礼节,庆祝都要一一习从,铭记于心。
这一日,月圆灯初,他带他们到坊间市集看了华灯人攒,丝竹欢唱的浮华模样,带他们尝了这些平日里或觉腻甜黏口或觉精致可心的吃食,他想,是否这样,能让留恋时,回看更长。
梦境的最后,是梧桐树下,先生一席,对面学生三人各一席。他喝得有些醉了,原本是还想给他们再讲讲文史轶事,想再尽所能地教他们一些能于种种纷扰中自保安虞的方法。可说着说着,不知为何,他开始告诉他们梧桐的寓意,“梧桐待相老,鸳鸯会双死”,他定定看着那个占据了自己满心满眼的人,缓缓念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我见你,从第一眼起,才越发觉得这些诗词是真的。”
临走前,她站在庭前手中握着一枝桂花,看着梁先生紧闭的门户,站立良久,终是将桂花枝放在了井台上,转身离开。
宿醉醒后的梁先生,只来得及看到井台上的桂花枝,怵怔无言,拿着桂枝枯坐了一个昼夜。直到日近黄昏时,虽才不过一日,先生已是满面尘伤。落拓不堪地嘶哑着声音低喃了一句,“兰桂足相聘,梧桐结相依,你可知?”
一直在树影里的阿婵,看着先生蹒跚入室后关上的门,低低地说,“傻瓜,她知道……”
我睁开眼,不知为谁湿润了眼眶。
醒来,我是躺在了床铺上,萧韶说,是从前他也住过的地方。不记得了我是怎么睡到了床铺上来,只记得他说要走,又给我讲了他曾经住在这里所见的四时风景,院中的一草一木,终于我迷迷糊糊将睡之际,他要起身被惊醒的我紧紧抱住,没想要留得下他,只是舍不得,只是想再多贪恋一时。之后,他揽着我继续讲了些话,我已是迷迷糊糊入梦,终于,他是走了。桌上的风灯,烧了一夜,油干灯尽,但盏沿还留着残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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