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成亲(一)(1/2)
1、
颐园堂里的灯光经夜不曾熄灭。
在开皇帝君这个年纪还能够通宵办公,确算十分难得了。她仍穿着白日里那件暗灰色团龙纹斜襟常服,发上虽挂满银霜,露出衣袖外的手背却清瘦无斑,下笔迅速有力,看上去精神颇佳。
傅正一直斜靠桌腿坐在矮墩上闭目养神,只在女帝开口要茶时利落起立,倒茶的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滞涩,倒完茶再回到矮墩上屏息缩身,安静得像个幽灵。
女帝继续奋笔疾书了一阵,才丢下笔去一口气将茶喝光,又从旁边的竹暖笼上拿过热手巾敷了敷脸,待感觉清醒些后,方悠悠吐出一句话来:“我从没想过,你居然也会恨我。”
主仆做了一辈子,亲姐妹都没有这样亲了,却不料今日能从傅正眼里看到了怨毒之色——她原来可以这样恨她……
傅正身子不动,甚至连眼皮也不曾张开半丝。
帝君蹙起眉心,不悦道:“她在全天下人面前让我下不来台,难不成还是我错?”
傅正心里很累,只说:“您不拦着小公主进宫,就什么事也不会有。”
“依你说,她竟半点委屈也受不得了!”女帝回以冷笑,“我给了她周国公主的礼遇,给她重修毓成宫,天大的恩典她连见我一面也不肯,这是谁教的规矩!”
这些话傅正已听到不愿再去理论的地步,便只淡淡道:“这个时候,您计较的原来是规矩。”
女帝顿时气噎,扬手将变冷的手巾摔在了书案上:“那么依你说我该计较什么?”
“您该计较那是您唯一的外孙女,是您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傅正毫无畏怯,声音很坚定:“您不必提国公,国公有他自己的一家人要顾虑;您也不必提温毓公主,温毓公主打从知道自己还有个亲娘活在世上,您在她眼里便与仇人无异了;唯有小公主……小公主没了娘,您本该是她最亲近的长辈……”
她说到末了又心酸起来,女帝一时倒也无语,静默片时,还是傅正说:“知道您心里还记挂着温毓公主,当初若不是白相,只怕您非但不会罚她,反而盼着殿下因为那个孩子就势娶了她才好。如今小公主一回来,您心里大约正惦记怎么还她自由。”
许是因这话正中心事,女帝竟未反驳,傅正却道:“可也劝您两句,昨日那一出分明是他们要害死林家孩子还想让小公主揽下责任,只怕打的是又要她一病十年的主意,您能不知道?早往前七八年,温敏小侯爷手脚便不干净,后头温毓公主又坑了小公主六年,算到今日再出这种勾当,林林总总一桩一件看着都是白相出头,您真当苏相是个死的么?苏相为什么一直不理论,您最不该不懂。”
女帝心下微惊,沉默一时却道:“人人都怪我不该迁怒她,可若不是她,我的杳儿此时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那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是我的命啊,都毁在了她手里……”
她说得酸楚,傅正却大起反感,冷然道:“害了公主的人是温家那两个人的娘,您不必硬扯着一个孩子不放!当日之所以提拔那两兄妹,无非因为您赌气不肯承认自己错待了小公主罢了!”
不知何故,女帝骤然间大受刺激,同样厉声道:“谁活着不是赌一口气!不为那一口气,你以为我今日能坐在这里?!”
傅正却毫不示弱:“为您一口气,也搭上了我的半辈子。我做小伏低机关算尽为的是公主和小公主,可不为什么小侯爷温公主!”
半日,整个寝殿内便只听得粗粗的呼吸声,倒也算是平静。
女帝觉得自己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她的确给了那孩子最大的恩典,怎么就不该换回一个笑脸一句软话?禁止对方进宫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凭什么她得给人这样教训?何况那小孽障的神情分明比她还要凛冽干脆,大有在两人之间划清界限的意味,她难道就只配得到这样的待遇?!
所以哪怕那张脸让她多么回忆起女儿,让她多想要摸一摸,她也还是觉着那颗心太硬了,硬得完全不像她的杳儿,所以她开口让秦伽罗来奉茶,而将那个孩子冷在了一旁。对于这个决定,她应该是不后悔。
手里的帕子已凉透,女帝随手将其丢进托盘,颓然道:“当日杳儿也是这样闯了天狩的宫,可杳儿为的是天下举子,她不过为一己私交罢了,如此天壤之别……”
听她提起旧事,傅正愈发不耐烦起来:“世上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惜冒如此之大不韪的,陛下以为有很多么?何况一人之性命如何便比不上一千人之性命?若是我在意的人,一人便足当天下;若我不在意,天下人都死绝了又与我何干!”
她说得绝情,女帝却不气反笑,笑完了说:“倒也是,你瞧阿慕为了她,不照样给阿毓用了苍蛊?”
“那是一报还一报罢了,谁还真无辜?若换了是我,莫说苍蛊,杀人的事只怕也干得出。”傅正答得极快,“何况林小公子才两岁,他们不也下了手?”
至此,女帝终于气馁起来,转而道:“我问你,白圭要娶亲,你以为他会娶谁?”
这问题突兀,傅正不由怔了怔,一时没开口。
女帝瞟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难道真没想过,他会截了阿慕的道?”
傅正低了低头,半日方道:“相爷不会。”
当初将紫英花蛇带来中京的便是白络瑜,而明知真相却缄口不言的也是白络瑜,所以傅正对白络瑜的行径素来无比愤恨,可她偏偏又不能不对他倾心养育覃御之事感激不已,一向便很矛盾,但对于女帝的担忧,她却从未认真思量过,因为以她所见所闻来看,她以为在白相与小公主之间,主导了局面的其实是那个孩子,虽则那孩子自己大约并不知晓。
当年的白相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真情,却有令所有人为他倾心的资本,故而若他刻意要哄得小公主的情思、要长远隔绝殿下与小公主来往、要将真相瞒她一辈子,那都是太容易的事了,可他居然一样也没做。正因为他养小公主的心态十分端正而细致,小公主才得以拥有完整独立的人格;他甚至能将她带回苏相面前,让苏相在她心中占有重要到甚至会超过他的位置;而即使他曾阻止过殿下对小公主的探望,后来却还是对那两人的交往顺其自然,不曾有过干涉。
他要干涉,早已干涉了,不会等到今日。
不过也许……这世上什么事都说不准。毕竟他从前曾经把千辛万苦得到的玉璧敲成粉末,也曾将背叛自己的部属送进饥饿的狼群。
女帝倒是不曾质疑她,只回应了一场沉默。
沉默之中窗纸渐白,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开门声与脚步声,很快,秦伽罗带着几名侍儿一道撩起了珠帘。
秦伽罗从前爱穿颜色衣裳、做鲜明装饰,如今却常常淡扫蛾眉薄施唇脂,长发间一枚星月花钗不知戴了几年,身上的裙袄非灰即白,显得很素净。不过如此一来,她的脸面倒显得比同龄人更嫩了些,仿佛仍有些稚气。女帝见着她,倒想到昨日她面对煞气那么重的覃御居然显得十分沉稳,不卑不亢很有些气度,而今日是沈慕正式的婚期,看她着装神态一如往常,也瞧不出什么异样,便有些心疼,笑道:“起这样早做什么?你们年轻人很该保养,到我这个年纪,想睡睡不着的日子多着呢。”
秦伽罗轻轻一笑,只低声道:“浴室已备好了,陛下这就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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