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子（一）（1/2）

1、

得知白络瑜的擅自主张后，苏忌分明蹙一蹙眉，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在覃御房中独自待了一个时辰。他在这里时，整个大院陷入前所未有的安静，园子里无人干活儿，厨房中只有一口灶在煮热水，各条大小路径上看不到半个人影，唯有杨熙笔直地站在菩提树下，一直等到苏忌再次出现。

见到杨熙，苏忌向外走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语气里略带一丝诧异：“你今日不坐班？”

他此来明显经过长途跋涉，身上衣衫稍有褶皱，面上却不见疲色，语气平和冷静，与杨熙在中京见他时的模样并无二致，但杨熙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躬身答道：“想和您说一说覃御的……”话至此处他蓦然停了口，情急之下半抬起头想要解释：“我……”

“你习惯了。”苏忌却不以为意，淡淡道：“毓儿也习惯了。她做‘苏毓’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这个名字想不起也罢。”

杨熙默然，重又垂下了头。

“不必担心她。”苏忌收回视线向外走去，声音却继续不高不低地传到了杨熙耳边，“她如今能认的人都在这个院子里，白圭会回来的。”

果然，到天黑时，仍在郡侯府的杨熙便得了信说覃御已经回来了。他对着书案上的烛台看了许久，最终并没有吩咐备车备马。

2、

苏忌解开覃御腕上的红狐皮，仔细看了看那两道疤痕，低声问：“为什么？”

白络瑜坐在一旁，右手抵着右边太阳穴，话说得很慢：“她说，要把我的血还给我。”

苏忌抬头看他一眼，又起身过来把了把他的脉息，只觉触手一片平静，便问：“你这是要死了么？”

白络瑜没回应。

苏忌收回手，轻声似乎自语：“连你也指望不上，毓儿该怎么办？”

这话不见半点对白络瑜的担心，白络瑜却毫无不快，反而顺着话头想到覃御，心下烦躁愈甚，下意识将左手往桌面上又靠了一靠。

他左腕内侧有一朵小玫瑰，那玫瑰的花瓣原本嫣红可爱，此时却几乎呈了灰色，他不想让苏忌看到。

这个小动作还没完，苏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很快将那朵玫瑰忘了个一干二净。

“东方劫说，毓儿安安稳稳活上几十年的命数还是有的，你能让她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么？”

白络瑜心有愧疚，所以对苏忌素来忍让，但这句话真的超过了他的忍耐限度。

只是他也并没有什么时间去发怒，苏忌一句接着一句，语速不紧不慢，字字却都像是在打他的脸：“从前她在我家里的日子过得不好，你要抹去便抹去，如今她和你过的这些年也成了一场笑话，你……让那些一心一意待她好的人，让那些她回想起来不会有半点龌龊的人陪她过完剩下的日子吧。这个世界不能什么都围着你转，我知道你想要她理解你原谅你，可这一天或许等到她死也等不到，莫再勉强她了。”

白络瑜不爱也不屑与人剖白，但他素知自己在苏忌面前绝少隐私，故而当听到苏忌将他心中最大执念说出时，他并不怎么惊讶，却感到十分的无力，方才那股怒气倏忽间烟消云散，更提不起任何反驳或辩解的念头。

他不语，苏忌便又开了口，这一回说的话才真正让他起了重视。

苏忌说：“你不想我守着她，我不守就是，我回中京，你也去你该去的地方。你为她……你付出了许多我知道，只是我猜你如今没有多少能力帮她，那也只好等着，等到有一日……”

“有一日”之后，苏忌再度停顿，但这一回白络瑜依旧保持了沉默。

他很震惊。

苏忌是覃御的父亲，他或许曾经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但若说他爱覃御之心少过白络瑜一丝，这话白络瑜自己也说不出口。而身为父亲的他，却能接受白络瑜抹去覃御脑中对自己的所有印象，甚至能答应白络瑜那别扭到近乎残酷的要求，不与覃御再作任何接触，若说这是因为他对覃御漠不关心，那大约是天底下最蠢的笑话了。

白络瑜很清楚苏忌是和女帝说明辞官之后才来的象郡，也很清楚苏忌原打算以整个后半生来陪伴覃御，然而仅仅因为他一个近乎幼稚的举动，苏忌却干脆利落地整个改变了计划，这实在是让他始料不及。

他的私心其实很简单，覃御小时候能接受他，如今就未必不能接受苏忌，每每想到可能会有别人取代他在覃御心中曾经的位置，白络瑜便无法平静——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苏忌了解他到这种程度他不意外，他意外的是苏忌竟这样由着他顺从他。

白络瑜从前很爱苏忌——不是情爱，是说他极其珍惜苏忌那精彩绝伦的处事能力，和此人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来的孩子般的单纯执着，何况苏忌有那么完美的相貌。所以朝野内外这样多的人，唯有苏忌是他愿意平等以待的人。但苏忌对他的评价可不怎么样，不论人前人后，举凡二人共事，苏忌都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即便两人明明意见相合，甚至他对苏忌的提议大力支持时，苏忌亦不曾有什么感念之意。一个如此骄傲的人，却在覃御之事上处处甘居下位，不与他争不与他抢，仿佛他从来就该是覃御最亲近的人。

苏忌完全没有理会白络瑜的反应，他已坐回覃御床边，右手伸出去抚着覃御的额角面颊，动作轻得好似一阵风。良久之后，还是他先开口：“她很像我……也很像杳儿。我从来没有好好陪过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这样好的孩子。可你不同。白圭，你舍不得她，并不仅仅因为你养过她，你舍不得是因你知道，在这世上你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比她更懂你、更能包容你，所以你的损失，或许比我是要大一些。”

若说白络瑜前一刻还是惊讶，此刻则几乎有了挫败感：这是苏忌罕见地对他表示理解，可这种理解却显得那么讽刺。苏忌说得没错，对他来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覃御。那孩子不但有着和她父亲并无二致的聪慧机敏，更继承了她母亲的通达开朗，她可以毫无困难地体会到他瞬间微妙的心思，又能够给予他毫无保留毫不掺假的爱，他和她在一起过的这些年真的很幸福，而且越来越幸福。他自来挑剔，既享受过那样的幸福，怎么可能甘心放手？可是这样的幸福，谁也不能否认它是偷来的。

苏忌对于白络瑜的了解程度的确无人能敌，在那个人意识最为薄弱之时，他终于提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要求：“我不在，沈慕不在，你也不在，让杨熙留下吧。她到底只是个孩子，这样一个人……实在太孤单……”

覃御自然少不了人照顾，但她谁也不认，有再多的人围在她身边又有什么用？

白络瑜僵直地坐在那里，一点一点感觉到自己的心慢慢沉到无处可沉之处，整个人空得难以忍受。

3、

时放考了两次，终于险险在十七岁那年考中了秀才，一家人欢喜过后，又不得不把他送进了象郡的边防营里。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覃御便不再允许时放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至于时妍，因为要给家里开的杂货铺子帮忙，她来白家的次数比以前也少了许多；嘉嘉到了上学的年纪，陈平给她找了学堂，她便常常和陈平住在郡侯府，而她那已经会跑的弟弟陈恪则取代了她的位置，天天在覃御身边窜来窜去，眼错不见就要往小池塘里扎猛子。

除去这一儿一女，齐平还刚刚生了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这几年下来她不得不为孩子分了许多心，故而照顾覃御的责任便一多半又落回了董伯娘身上。覃御如今对伯娘已如对阿糯般习惯了，待岳同和凤稼也多有缓和，但除此外她对所有人依旧避如蛇蝎，沈慕不管来多少次、待多长时间，她都没有半丝松动的迹象。

不过，确实如苏忌所说，她的健康并没有什么问题，日子过得平淡也算安静，

上了学堂的嘉嘉在外面找到了更多的伙伴，也懂了更多的事，有一回入睡前照例和齐平念叨：“学堂里的徐先生可厉害了，她什么都懂，我们书上的话，她随便翻开一页就能背下去，比妍妍姐姐背得还多！就是我告诉她妍妍姐姐会打算盘，她说她不是很会，可我觉得她只要学一学，一定可以比妍妍姐姐打得好！”

小姑娘噼里啪啦说了一通，齐平笑着听完，方问：“这样说来，你妍妍姐姐也很厉害啊！”

嘉嘉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叹口气说：“妍妍姐姐那么厉害，所以时放哥哥只喜欢她！”

齐平忍不住笑出声来：“时放哥哥就那么一个亲妹子，不喜欢她喜欢谁呢？”

嘉嘉大约也是懂的，只是未免沮丧，但沮丧片刻她又自己鼓起兴来，说：“时放哥哥说过，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你瞧这是他刚送给我的小猴子！他自己刻的！”

齐平拿过她手里那只正在举头摘桃的小松木猴看了看，点头夸了几句，又问：“嘉嘉还记不记得那个每年都会送你生辰礼物的尹阿姨？”

“记得！”说起尹慈，嘉嘉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扳着指头一一数道：“尹姨姨送过我玻璃走马灯、金铃鼓、一整套的鹅绒娃娃，还送了我一匹马！”

“就是这个姨姨。”齐平笑着将女儿塞回被子里，点着她的鼻尖说：“你明日可给我乖些吧，尹姨姨明儿要来咱们家呢，还带着你两个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