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死兽(1/2)
1、
秦云在象郡待了一个月,二月中旬末上路回京,原该三月里到家,途中却发现苏仪有了身孕,不得不放慢行程,好巧不巧的就遇上南方发水,最终滞留在了平南。
这场罕见提前的多雨季节让江南大片地区遭了秧。最先决堤的是兰江的一条支流弱水,这条河名不副实,它的水量和“弱”谈不上有什么关系,一经暴发直接淹了三座县城二百多个村镇,受灾人群多达二三十万。由这一项祸事,秦云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了二十多年前那次著名的洪灾,那次因是兰江主干道溃堤,造成的后果据称要惨烈得多,秦云对眼前惨状已然感到惊心动魄,实在无法想象更坏时该是何等的人间地狱。他和苏仪原本借助在郡侯苏意家中,但眼瞅着苏意整日忙得不着家,他一个做晚辈断无袖手旁观之理,再则他也并不是个只知簪花斗马的纨绔子弟,亦有些建功立业的心思,三来实在于心不忍,因此便和苏仪好生商量了,这些天没有留在郡府陪妻子,而是和苏意一道去了洪灾前沿。
弱水在平南南部,暂时波及不到郡府,而兰江的堤岸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不断加固加高,去年又大规模做过一次河底清淤,目前来看还不需担心,所以自秦云走后,苏仪还是安安分分住在三叔家中,只不过连日的阴雨本就使人心情很难开朗,何况她初次有孕,心境难免比平时烦躁些,虽说她克制得好,苏意的夫人杨氏仍留意到了些迹象,便常常唤她过去闲话打发时间,免得她独自郁积。
苏意成亲很早,膝下却只有两个儿子,杨氏所出嫡子苏锻自幼体弱多病,人多谓难养活,所以世上才有了苏锦。不过苏锻在药罐子里培着倒也长到了现在,连亲也娶了,只是子嗣恐怕就注定无缘。苏仪年小不懂事时对这门亲事颇有非议,认为三叔家里这是在耽误人家女孩儿,后来才得知原来这位堂嫂先天不能生育,在家时便因嫁不出去而饱受欺凌甚至被人觊觎,倒多亏了机缘巧合碰上苏家,才叫她免于更为悲惨的命运。
堂嫂甄氏看上去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生得眉清目秀温温婉婉,说话时常半垂着眼睑,似乎不好意思看人,有些小家气,但苏仪自从上回观摩苏锦与杨澈成亲之后便对这位姑娘大大改变了看法。苏锦那门亲事与其说是杨氏操办的,倒不如说是甄氏经手的,一应事宜杨氏都只是拿了大主意,具体事宜悉归甄氏处理,那么多人那么多繁琐的细枝末节,她竟没出半点差错,博得了当日赴席女眷的一致认可。更难得的是,经过那件事以后,苏仪原以为堂嫂至少该大方些了,谁知这回见了她依旧是那副小心翼翼不多言语的模样,她诧异之余又有了新的疑心,留神观察过那婆媳两个的相处,却又觉着十分自如十分默契,并不像是一个恶婆婆和受气小媳妇的组合。
几个女人坐在一起总会有说不完的话题,说着说着说到这次天灾上,杨氏叹道:“江南水患年年有,二十来年前头,兰江哪一年都要闹上一闹的,也就是公主——你二婶婶亲自做钦差来督导之后,这条河才算安分了些。”
苏仪的心思立刻被这句话捉过去了。她很早就知道如今的这位二婶在家中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奈何这个话题在她自己家里向来被禁止讨论,她也答应过母亲不在外头随意打听,所以这么多年的好奇心积累下来,她的敏感度已非常之高。因她父母极少以“二婶婶”来称呼这个事实上的二婶,此时乍然有闻,她足愣了一时才意识到这个称呼指的其实是别人。
“二婶婶……”苏仪难得地觉着自己的舌头打了结,“婶婶,您说公主……那是……二叔他……”
杨氏放下手里的针线,微笑拍了拍苏仪的手臂,轻声说:“其实这话并无不可说之处,你二叔与二婶原是天底下最般配最合拍的夫妻,如今却成了众人口中的忌讳,也算辱没了他们。”
苏仪终于激动起来,正欲细问,杨氏已接着说了下去:“那一年公主来监督治水的时候我与你三叔已成了亲,有幸与公主一道住过些日子,或许是我这个人生来就比旁人少了根嫉妒的筋骨,也或许是公主为人实在太好太珍贵,我说句叫你们小辈笑话的话,我可真是爱煞了公主也十分崇拜公主。活了这么多年,到如今我想起来还会恍惚,总觉着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明白决断的人难道真的出现过么?可别是我自己做了一场梦吧!”
杨氏的语气到后来已有些飘忽含混,声音也低到几乎无法听清,苏仪与甄氏却都没有以为好笑。盖因杨氏素来性子平淡,待谁都没有十分喜欢或者厌恶,此时她难得表露情绪,说服力便很强大,两个年轻人被她带动的气氛感染,不由也生起向往与好奇之心,对视一眼,还是苏仪张口要说话,却再次意外地被杨氏打住了。
“孕期的心情关系很大,”杨氏的视线从苏仪的小腹上移到她的脸上,眼中现出真正关切的光芒来,语气虽柔和却很坚定,“仪儿若不开心了只管来找我,莫要自己一个人闷着,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孩子是上天赐给咱们女人的大礼,若为了点子不明不白无关痛痒的缘由给糟蹋了,是要遭天谴的。”
苏仪从心底里打了个寒颤,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且不提杨氏如何把话头忽然从瑞临公主跳到了她身上,单是这一篇分明不符合杨氏风格的话就够叫人瘆得慌了——遭天谴?谁遭天谴?她自个儿的孩子她会不爱惜?!
杨氏却似乎没有看到苏仪和甄氏脸上的神色,只管垂眼继续做着针线,淡然道:“我生你二哥时,有一阵儿自己想不开,很是折腾做作了一番,后来才听大夫说,你二哥之所以先天如此之弱,与我那些日子的胡思乱想不无干系。我和你嫂嫂都是命苦的,我膝下也没有个女孩儿,这番忠告便是想说与人听,也不知该说给谁,这会儿恰好你在我跟前,我若不提,便是枉为长辈。仪儿啊,你是个懂事的,阿云他要上进,你该体谅他,再则他身边那么多人,又不过是做些调度粮食药材安排灾民住宿的事,并没有真叫他去堵河堤,你大可不必这样焦心。怀孕生子毕竟是女人的事,男人留在身边真正有什么用?说不得他真留在这里你还要嫌他碍眼了。婶婶自来口直,仪儿莫笑话也莫多心,怀孕的女人是要娇贵些,只也要看时机场合,这点胸襟咱们家的女孩儿还是该有的。”
一番话虽说有些冷硬严厉,其中却也包含了极酸痛的教训,苏仪心下纵有点不舒服,也很快平复了,肃然应道:“婶婶是真正为仪儿好,仪儿怎会不知?婶婶放心,仪儿定会听话,好好养着自己也养着孩子,往后还要叫他多来婶婶这里替仪儿尽孝心呢!”
饶是杨氏性情冷静,却也为这话绽了笑容,旋即却又再度正色道:“婶婶还有一句话,仪儿你且听着就是。天底下没有不指望着自己孩子好的娘亲,孩子若是好好的,自然是咱们的福气,但他们若是像你二哥这样先天不足,那也是上天给的命,该受着的,受着就是。何况本也就该当娘的受着,毕竟不是那孩子自己要生下来,也不是他自己要生成那个样子,他本就比别人弱了许多,当娘的若再不刚强些护着他,那孩子岂不太可怜了些?”
说实话,哪怕有着杨氏和堂兄的例子在先,也亦知杨氏是好意,苏仪听了这番话还是有些不自在,便只应了一声是。杨氏看她一眼,只得再次放下针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攥了攥,低声说:“好孩子,我知道这些话不该这时候对你说,只是……若不早些说出来,我心里又实在过不去,当日若我能对公主……”
苏仪察觉到她手上不合常理的力道,又听到“公主”二字,一怔之后终于明白过来杨氏要说的是什么了。
“公主那样聪明通透的一个人,怎么就在孩子的事情上没有想开?”杨氏收回手掌紧握成拳,显然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怎么就……怎么就走到了那个地步……”
苏仪和甄氏都被吓住了,一时无人敢劝,好在杨氏很快平静下来,拿帕子揩过眼角后,忽然说出一句令人十分震惊的话来:“不过说到底,还是该怪你二叔多些。”
二叔?怎么会……啊,是了,听说二叔是在公主去世后不久很快就娶了如今的二婶婶,难道说……苏仪潜意识里从不愿以这个角度去想苏忌,因而甫一听到杨氏挑破窗户纸,她的好奇心还罢了,义愤倒先难以遏制地上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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