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管不了（1/2）

1、

秦云的确有事要请教杨熙。自年初他便被女帝放到各部衙门里历练，兜兜转转下来，他发现凡是自个儿觉着不赖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杨熙也曾待过。刚刚他还同女帝提到了这一点，又说暂时对九城司马和中京戍卫等事比较感兴趣，女帝似乎精神不大好，只叫他去问杨熙，所以他连衣裳也没换，直接就寻过来了。

本朝开国近百年，头两位帝君都是顶顶能干的人物，便是最平常的承德帝君也有守成之功，国力相当不弱，论政务井井有条，论法制严明不殆，论选贤别具一格，自来人才济济，如戏本中所说一国之运受制于一家一姓手中、一国之难要靠某个能臣武将独个儿解决的局面从不曾出现过，有识之士闻之不过付诸一笑，也只好娱乐娱乐市井民众罢了。故而杨熙很有自知之明，他的那些功绩在同龄人中自然算出类拔萃，放眼朝中却远非独一份，秦云能不耻下问是人家品性好，他却不至于飘飘然信口开河，不过将自己入仕十年来的一点经验分享分享，至于别的，他与秦云交情尚浅，且未及与言。

秦云在这里和杨熙说话时，苏仪先去温毓那里坐了一会儿，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闲庐找尹慈去了，闲话没两句，话题很快转到了萧格格身上。尹慈知道萧格格对秦云别有心思，还以为苏仪也发现了，正有些忐忑，谁知苏仪说的却是东方会。

东方会对萧格格印象始终很好，但别说东方家不可能同意他娶一个罪臣之女，便是后来传说萧家满门抄斩，也无人知晓萧格格还活着，故而慢慢的东方会也就死了心，如家里所愿娶妻生子，日子正过得顺遂，谁知今年出来打理家中产业时竟在途中与秦云一行巧遇，还看见了萧格格。据苏仪的描述，东方会与萧格格相认时即使不曾执手，也确实都眼泪汪汪的，叫人看着还怪感动。只是没感动两日，苏仪便觉出不对，遂托秦云去东方会那里探了探口风，不料竟得知东方会似乎有意要照顾萧格格，苏仪惊讶之余，私下里观察过萧格格，发现那姑娘待东方会也很不坏，便不敢专断，这才叫秦云转弯往云台山来。东方会竟也跟了过来，现就在山下安顿着呢。

尹慈闻言有点呆：萧格格前些天还说看上秦云，怎么转眼又移情到东方会身上了？那姑娘有这么花心？

她这里一脑门子的官司理不清，忽一抬头见覃御正倚着房前廊柱站在那里，一双眼若有所思地看向苏仪，并无主动招呼的意思。

苏仪转眼也看到覃御，忙起身笑道：“头些天听说姑娘病了，如今可大安了吧？”她对覃御的情绪有点复杂，一面觉着这人挺有意思，另一面却也直觉此人是个麻烦，加上前些天刚劝过尹慈莫与覃御过分亲近，这会儿猛然见了，还真有点儿不自在。幸而她自小见多识广，仪礼神态倒是看不出半分不妥。

覃御微微一笑，略点点头算是回应，视线又转至她身后，抬手招了招，苏仪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定睛看时才发现原来是一只半大猞猁正绕着覃御脚边打转。因那猞猁皮相实在好，她也忍不住很是喜爱，便道：“早听说殿下寻了这玩意儿给姑娘，我还是头一回见，果然好看！”

猞猁性喜独居，因要捕猎与逃生，故毛色多半棕黄发灰，才好在林中隐蔽，这一身雪白的若在野外其实很难生存，淘汰下来也就极其罕见，只有当作犬猫来家养才活得长。当然，说好看自然也好看。许是听到苏仪的说话声，毛毛半眯着眼朝她瞧了瞧，又别过脑袋去专注地摆弄覃御裙角上的一只蚱蜢，并不理会。尹慈蹙一蹙眉，却又笑道：“论起来还是我养它的时日更多些呢，怎么它反而最亲的是你？真是个小白眼狼！”

覃御看着猞猁笑笑，和丫头示意想去外头走走。因她这些天每天只能吃个半饱，没那么多气力，且早间已出去了一趟，尹慈原有点犹豫，只耐不过她那乞求似的目光，只得勉强点头：“不许走远了，就往雀亭那边去吧，累了就在当地坐着，我过一刻钟去寻你。”覃御连连点头，等她给自己头上扣好帷帽，又和苏仪笑笑，便带着猞猁慢慢走了出去。

看她出了院门，苏仪方叹一声：“姑娘眼看是瘦了许多，只这眉眼气度依旧无人可及，想来她的父母若在，真不知是何等人物。”

尹慈低头从膝上笸箩里抓一把红豆，拨弄几下，终是一颗也没有选出来。

2、

覃御没打算让尹慈担心，出门先去厨房拣了根烧火棍当拐杖后，便朝着雀亭走过去，一路想的是苏仪那番话。

说实在的，她倾向于认为苏仪在撒谎。东方会喜欢萧格格，这个她很早就知道，但萧格格对东方会，却应该没什么印象。萧格格打小脾气骄傲，又喜欢排场，东方会相貌资质仅仅中上，在两人仅有的一次见面中还有点口吃，如何能在萧格格心中留下投影？这回若真见了面，萧格格第一件事该是认人，哪里就泪眼朦胧了？便就是泪眼朦胧了，也绝不至于到苏仪所说的程度。多半是东方会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旧心复燃，做了些出格举动，把萧格格也牵连上了。

若她猜测属实，就不得不思考为什么苏仪会撒谎。对此，她认为或许是苏仪察觉到了萧格格对秦云的心意。苏仪脾气不错，但并非老好人，她很聪明，不喜欢惹麻烦，之所以接受萧格格同行无非是看在尹慈的面子上，而正因为看在尹慈面子上，倒也不至于与萧格格交恶，只有另外发生了些什么事，才会惹她将这样一套模模糊糊的说法摆在尹慈面前。

想来想去，猜测也终归只是猜测。覃御停下脚步，对着不远处的一座六角飞亭看了一时，心想或许真是自己看走了眼，此时的萧格格不复彼时的萧格格，她那份傲气早已被现实消磨殆尽，或许就真的愿意选择对自己有情的东方会，而放弃高不可攀的秦云了呢？

静立一时，她慢慢转过身，朝着下山的方向一直走了过去。让尹慈紧张紧张也好，省得听苏仪说太多话。但她也不打算将自己的推论说给尹慈，毕竟往后那丫头和苏仪的来往恐怕要比她多上许多，无谓在两人之间竖根刺。

小猞猁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并未有任何不耐烦和跳脱的迹象，她出来时手里提了一袋肉干，隔上一段路便喂它一根，等袋子里空了，人也到了行宫门外。一路多半是下行，并不很累，只是东方会所能驻扎的地方势必距离不近，她走是走不过去，也不着急，在门外歇了一会儿，便听得身后传来匆匆忙忙的叫声：“阿御！”

回头看过去，见尹慈正拎着裙子飞跑过来，一张脸上尽是紧张之色。算算脚程，想必这人没等够一刻钟就寻来了，真难为她。

覃御老远便摆出一副热情的笑脸，白牙齿在阳光下几乎可以闪光，双臂大大张开，待尹慈靠近后，不等她开口便将人紧紧抱住，脑袋往她肩上使劲儿拱了拱。

尹慈给她抱得瞬间失了脾气，只是长出口气，埋怨道：“什么时候等我也病一场，你也尝尝这滋味，当好玩的么？”

覃御回手掩住了丫头的口，一本正经地用气声缓缓说：“瞎说。”

尹慈更无奈：“别用力了，好容易养出点成色，再坏下去，当心一辈子开不了口。”

覃御笑嘻嘻的点点头，又在她掌心写了“格格”二字，再指指山下。尹慈颇为惊讶：“你要去见格格？”覃御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看了她一眼。尹慈看看天色，又蹙眉想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也好，省得我总想着。”

3、

闲庐在行宫最高处，距离大门也最远，故而覃御这一路走来着实被不少人看见了。秦云和杨熙说完话，意犹未尽地告辞时还在商议下次聊天的时机，忽一抬眼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不觉便怔了怔。杨熙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倒把秦云丢在一旁，只管观察了好一会儿。

覃御平素便不爱打扮，如今连日生病，更加怠于衣饰，身上一件颜色极美的鸽青广袖绢衫与一条银灰色纱裙，绢衫右边袖口有一大一小两只白蝴蝶，裙子上清清淡淡一幅草虫消夏图，腰间不曾束带，衣摆微微飘摇，显得身形很单薄。滑稽的是，她手里还拄着根破木棍，两眼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路，嘴角微抿，一步一个台阶，走得小心而又认真。旁边若有人对她行礼，她也便点头回应，若人家视而不见，她也不以为意，依旧稳稳当当地走她的路。身边那猞猁和她步态一致，隔上一会儿仰头从她手里接点儿什么进口中，看着怪有意思。

杨熙有点纳闷覃御这是要上哪儿去，若说散步，闲庐后头就有一条景色极美又清幽的小径，犯不着往这边走，若说办事，有什么事非得自己孤零零的去办？再则拖着这身体怎么也不坐顶软轿？看她将帷帽前的白纱撩起，时不时抬手擦一擦额上的汗，想是走得不轻松，四周都是人，她说一声，难不成谁还敢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不成？真不知这性子是随了谁，枉她在中京还留了个“跋扈”的名头。

秦云先回过神对杨熙道别，他目送他走开后，依旧站在那里看覃御走到行宫门口，刚收回视线，一转头又见尹慈急匆匆冲下来，便又看了一时，待这姑娘的身影也消失，方转去了另一个方向。

找到沈慕还算容易，就只跑的路多了些，见面不及寒暄，杨熙约略将方才看到的情形说了，又道：“我看她怕是想下山，这两日准备回程，各处都乱了些，还是你过去瞧瞧的好。”沈慕听了却没动弹，蹙眉道：“说了这两日我来经心，大哥怎么还是不肯歇着？”杨熙笑道：“左右不过这两日，等回了京，我两个月也歇得，快去吧，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沈慕想想，到底还是冲他一抱拳，飞马驰远。

堪堪在山脚下追上那两人的马车，沈慕有点哭笑不得：“她胡闹也罢了，阿慈你跟着掺和什么？”尹慈挺委屈，便道想去看萧格格，沈慕摇摇头，不置可否地说：“她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有你们肯这样替她周全。”

有他引路，速度便快了许多，待抵达萧格格落脚的村镇时，天边晚霞正灿烂，覃御一时看住了，便叫尹慈先进去说话，她和沈慕在外头朝西方眺望良久，心里却想：若论日落，还是海上最美。她记得沧浪有许多断崖，白络瑜曾于断崖下用铁链坠了一所小房子，坐在里头可以看日出日落，看繁星明月，眼前边是海水，脚底下也是海水，若赶上有风，那房子给吹得一摇一摆，最好睡觉。当然，碰上大风浪时也有点吓人，只是她那时年纪小，害怕了就往白络瑜怀里钻，把他搂得紧紧的，也就不觉出什么了。

沈慕对落日并无多少兴趣，多半而还是看她，看得久了，心里倒和她一样想起了白络瑜：世人皆道先生奢华，谁知奢华还在其次，那个人在世上不管做什么，都能叫人望尘莫及，所以他呢？他这一生，或许都难越过先生在她心里的印迹。

但他并非喜好自怨自艾妄自菲薄之人，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继而便将她的手握过来，认认真真地说：“你从前说要给我布置园子，到如今也没见半张图。”说完见覃御有些惊讶，便笑道：“这也不急，往后家里要怎样收拾，全听你的主意就是，你要什么，我都弄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