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家家有难经（1/2）

1、

淳于芳华在世时，杨夫人和亲家的关系很好，但这次回京没几天，杨夫人心里却有了点儿不自在。原因很简单，淳于夫人来了两回，第一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杨熙不要忘了芳华，第二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干涉杨熙往后的婚事。

杨夫人自认并非敏感多疑之人，淳于夫人的意思她听得很清楚，绝不会有错。她能理解亲家失去女儿和外孙的痛苦，然而她不能理解淳于夫人的想法。难道在夫人心里，她儿子会是那么薄情寡义的人吗？若他果真薄情寡义，当初一直顶着家里的压力不愿纳妾的那个人又是谁？况且儿子是她的儿子，她还没逼着儿子娶谁，淳于夫人这个时候跳出来……似乎是太着急了些。

一个淳于夫人就够了，怎么依杨澈这说法，莫不是淳于西里竟有意代替乃姐的位置？自家儿子不是初婚，杨夫人说实话没太想过往后能给杨熙找得到像淳于芳华那样的世家嫡女，可是像淳于西里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杨夫人也没想过。杨夫人觉得儿子年纪到底大了些，媳妇最好也要找得年纪稍大一点，懂事一点，会疼人最好，不然倒像是儿子养了个闺女，没的叫人反而为她费心。再则淳于西里这孩子的品性也不能说坏，只是小心眼儿多了些，不大对杨夫人的脾气。

话说回来，不娶淳于西里，那能娶谁呢？杨夫人心里叹一声，不由羡慕起尹慈和苏仪来：人家不但得了帝君赐婚，那赐婚的对象还是上上之选，怎么杨沁就没有这样好的运道？再往下想，夫人甚至有一会儿颇为后悔，心道自己的眼力也太不济，眼皮子底下现放着个色色都好的尹慈，怎么当初就错过了！

想来想去想得愁肠百结，夫人有心要找个人纾解，偏杨沁在宫里，和杨澈又不好说这些话，跟着上京来的五姨娘更不好说，无奈之余只得作罢，怅怅然起身吩咐预备晚饭，不料忽有婆子走进来回说淳于夫人来了，夫人心里顿时一沉，忙起身往外迎，淳于夫人已进来了，见面便拉着她的手掉泪：“亲家恕罪，我特意同你来赔不是来了！”

杨夫人只觉脑袋大了一圈，忙亲自给她解开斗篷，又是让座又叫上茶，问是怎么了，淳于夫人泣道：“阿澈好心带西里去白相家里见见世面，这丫头却净给阿澈添乱，听说不但得罪了覃姑娘，还无缘无故惹了阿澈生气，我方才已将她骂了一顿，叫她关在屋里闭门思过去了！”

淳于西里惹没惹覃御杨夫人并不知道，她惹得杨澈不高兴倒也是事实，夫人只得笑道；“西里那孩子太仔细，她们年轻女孩儿家凑在一起，言语上有两句不对付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哪里就那样严重了？方才阿澈回来也同我说了，我全没当回事，也不知西里是怎么和亲家说的。只是……”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认真道：“只是覃姑娘那里我却不知，阿澈回来也没有提，既如此，我叫阿澈过来，让她当面和亲家讲一讲便是了。”说着吩咐了人，不一会儿杨澈进来，夫人将方才的话问了一遍，杨澈回想片刻，茫然道：“夫人说阿御吗？我却没瞧出她生了谁的气。”

淳于夫人闻言脸上颇有点挂不住，忙道：“阿澈和覃姑娘是好友，她自然要看你的面子，西里却不可轻狂了。”

杨澈笑道：“夫人不知阿御脾气，她寻常并不与人计较小节，要为那些事计较，她早已嫌弃我了。所以她若不生气那便是真的不生气，她若生了气，那可就轮不到我说西里了。——夫人明鉴，我方才一时情急说了西里两句，如今想想也是我太不懂事，正想着明儿亲自去同西里赔不是呢，还望夫人回去替我同西里带个好吧，请她别和我生气。”

她说着已行下礼去，淳于夫人一怔，竟说不出别的话，只好含糊笑说哪里的事，将杨澈拉了起来。杨夫人看得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亲家往日里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如今在一个晚辈面前的面子也抹不平了？正想着，外头进来个淳于家的婆子，对淳于夫人说：“姑太太打发人请太太过去商议大公子的婚事呢，因往咱家去扑了个空，特特的又找到这儿来，太太您瞧，是不是先请人回去？”

淳于夫人闻言忙对杨夫人道扰，说不能久坐，杨夫人懒得多想这话是不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也没很留，冒雪和杨澈一道将她送了出去。路上淳于夫人又说了许多淳于氏何等倚重她的话，杨夫人起先还附和两句，后来听淳于夫人说起秦云和苏仪的这门婚事还是她全力争取来的，心里顿时警觉：敢情这是还在打杨熙婚事的主意呢？

私心而论，杨夫人并不以为自己亏欠芳华，芳华嫁过来之后她自问没同儿媳说过半句重话，就是想给杨熙纳妾也是因为芳华三年无孕，且最后不也没纳不是？何况当初芳华是在淳于府上出的事，杨夫人还没同淳于家要儿媳呢，淳于夫人倒上赶着干涉杨家家务事来了。

走到垂花门外，前头忽然一阵热闹，一群人满面含笑跑来说小苏将军来了，很快，一身红裘猎装，戴着貂帽套着皮靴的苏锦大步走了过来，背上背着箭斛腰里别着短刃，年轻的面容上意气风发，那股精神劲儿似乎能将周围的雪片也融化了似的。

苏锦没料到淳于夫人也在，忙先对她见礼，淳于夫人明显有眼前一亮的感觉，杨夫人心下颇觉骄傲，笑问苏锦从哪里来，苏锦答说他们几个堂兄弟一块儿出去打猎，带回来一只鹿送给夫人尝鲜。夫人闻言忙问：“苏将军他们都去了？这是刚回来？”苏锦笑道：“是刚回来，咱家离得近，几位哥哥都陪我先过来了，原说要一块儿去吃酒，谁知在门外听说陛下给三哥和小妹赐了婚，二哥三哥就忙着回家去了，没能进来给您请安，叫我同您道扰。”

杨夫人听得那声“咱家”十分舒坦，只觉腰杆儿也挺得更硬了些，笑道：“这个时候谁还计较这个！好孩子，你有心了，快些回去吧，你大伯、大伯娘他们张罗你的亲事就够忙的了，如今又添上小苏姑娘的事，你很该搭把手才是。”

苏锦忙应下，又偷偷瞅了瞅杨澈，正好那姑娘也悄悄看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杨澈立刻垂下眼睑，苏锦的眼睛则顿时亮了，嘴角挑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躬身和杨夫人、淳于夫人道过别，临走前又若有若无地往腰里那个荷包上抚了一把。

杨澈认得那荷包是自己新送他的，心下欢喜，目光忍不住直跟着他的背影，直到人消失了才重又低下头。杨夫人见惯了两人这样，也不以为意，倒是淳于夫人颇有羡慕之色，口里没再多说，若有所思地走了。

2、

苏铭离了白家便径直回家，也才发现自家大哥没回来，只得先找人去寻，又替大哥招待了宫中来使。因无正式旨意，使者只是将女帝的意思转达了一遍，领了苏铭和苏夫人的赏，便作辞要走。苏铭正将人往外送，忽见风雪中走来一个人，忙同使者打声招呼，转身快步朝那人迎了上去。使者看清来人之后，亦收起笑容，躬身垂手，端端正正地跟在苏铭后头急趋而前，待苏铭唤过父亲，方恭敬叫了声相爷。

女帝虽为苏钦赐了婚，却并未解除苏忌的软禁，这事儿虽说大家都知道不过是个形式，但能当面唤苏忌一声右相，这使者还真是有点胆色。

苏忌看他一眼，淡淡道：“有劳了。苏铭送出去，回来去书房找我。”

使者听得“有劳”二字微觉激动，忙退至一旁等他过去，方直起身，和苏铭相互谦让着出去了。

送走使者，苏铭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计算自己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进过父亲的书房了。十年？十五年？好像得有十五年吧。八岁之前，他每天早晚各在书房见父亲两次，每次半个时辰，和父亲交代这一天念的文章练的工夫，再听父亲指点几句，日子过得很有规律；后来父亲将见他的时间减少到只有早间的半个时辰，而且多半是在院子里问过就算，那间书房便和他无缘了。

苏铭知道父亲一直很忙，尤其是做了右相之后更忙，然而他也知道，父亲对他的“疏远”并不仅仅是因为忙。印象里的父亲往往不苟言笑，那张脸在别人看来美绝人寰，在苏铭看来却太过威仪而冷清，总能使人望而却步。父亲有多冷清呢？举个例子，苏家从无人庆生、从不过节，便是过年也不过挂几盏红灯笼、放几个鞭炮、祭一祭祖先就算了，别人家里那些团圆饭、发红包、走亲访友的事一概不会在苏家出现。而且家里人很少，许多院落都空关起来，不管白天晚上，人们都习惯轻声讲话，因为话说声稍大一些，似乎就能听到回响。

当然，如果认真回想，苏铭也能记得家里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寂寞，父亲也有过十分和颜悦色的时光。但他从不去回想那些美好。从不。

“父亲。”站在书房外，苏铭举手叩门，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得了苏忌的示意，他推门而入，反手关门，转过多宝阁后跪下又站起，挺起背垂下头，一言不发。

苏忌坐在书案后，面前的桌面上却空无一物，好像方才只是在冥想。苏铭进来后，他的视线在小儿子身上落了一会儿，问：“从白家回来？”

“是。听东方教长告诉了大哥的事，就回来了。”苏铭的态度确切来讲有点奇怪，因为他有点过于“不卑不亢”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然而无奈的是实在是放松不下来。

苏忌并没介意他的态度，甚至……苏铭虽低着头，却能感觉到父亲好像有了一点笑意。“见过尹家姑娘？”

“见过几次。”苏铭咬字有点重，“尹慈是个好姑娘，哥能娶到她，是哥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