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师徒到此为止（1/2）

1、

回去的路上，沈慕一直低头闷着，白络瑜自车窗内看了看他，笑问：“想说什么？”

沈慕一惊，没来得及细想，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先生今日为什么让覃御去秦家？”

他的语气微有质问之意，白络瑜却似并不在意，反问道：“你以为是为什么？”

沈慕懊恼之余，索性直言道：“您要处理秦家，未必需要她搅在里头。”

他说完有一会儿都没听到白络瑜的声音，心里正有些忐忑，忽然听得一点叹息：“伯娘没有看错，你倒真是在替阿御着想。”

沈慕心里一跳，又觉出一点热气涌上来，忍不住握了握手掌。

“我不是叫她搀和进去，她整日闷在家里不是办法，出来走动走动才好。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出事。”白络瑜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带了一点笑意，“阿慕，这么多天下来，你看我是不是已经没那么‘可怕’了？”

沈慕微怔，跟着才意识到他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朝堂。因为白络瑜在公事上的温吞，不少人的确已经放松了对他的警惕，甚至背后对他颇有些轻视，沈慕主管司南局，对这种趋势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很是不以为然。他这先生看似和缓，实则做事效率奇高，朝中任何一件小事、任何一个不起眼的人、任何一条模糊的律法都在他脑子里装着，所以理事时从不需要别人从旁协助提醒，单是这份本事就无人能及，更别提他思路永远清晰、办法永远不缺、精力永远充沛，这样一个人谁有资格去轻视他？

何况对于沈慕来说，今年还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对白络瑜感到“绝望”。夏天他送了温毓回京之后便被白络瑜丢去“认人”，整整花费三个月的时间走遍七郡二十余州县，见了许多只闻其名的人，看了许多传说中的账，听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如今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自负比大多数人通晓军政，却没料到自己所知原来不过是一知半解甚至是虚的假的，在白络瑜面前完全不够看。那三个月的经历不仅让他开阔了眼界，甚至对他的性情思维也有颠覆性的影响，相比之下，连承德帝君的逊位都显得不那么震撼了。

白络瑜没有听到沈慕回应，看过去见他一脸沉思的表情，便说：“阿慕，我近些天的作为，你可以认为是以静制动，今天晚上的事你也可以理解成以儆效尤，但你真正要学的并不是这些。这些仅仅算是谋略，谋略这东西是沉在底下的人的法宝，浮在上面的人不必过于看重，眼光和心智才是最有力量的东西。换言之，做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做什么。我问你，你知道我之前和今天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吗？”

沈慕想了想，虽有一点猜测，但为慎重起见，干脆摇头听他说。

白络瑜没有见怪，解释道：“新朝新气象，我并没有想简单放“三把火”就过去，我要让朝堂换一批血，这件事做起来要费点功夫，所以我不是故意要‘静’，而是不得不‘静’。——阿慕，我要赶在季平复出之前处理掉最难的那些人，年底之前是一个坎儿，接下来的日子你会很难过，家里的防备最好严谨些。”

他说得简单，沈慕却觉豁然开朗，立刻应下，道：“今夜只怕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弟子这便去……”

“不用急在一时。”白络瑜打断了他的话头，笑道：“说几句话再走不迟。”

沈慕知道他不是没事爱闲聊的人，便没出声，静等他开口。

“阿慕，我始终和你说要绝奢从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先生是为了磨练弟子的心智。”

“怎么磨练呢？”

沈慕一怔，竟答不出来。

白络瑜笑道：“从浅处论，绫罗绸缎不利于习武，奢华与享受是两码事，这种道理你也能想明白；从深处论，我最不看重奢华者，在它有一样最大的害处，便是难以维持。你长自皇家，该知道人生起落再平常不过，今日锦衣玉食，或许明日便吃糠咽菜，这样的落差势必会影响心境，甚至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好好一个人因为这些身外之物而忽悲忽喜忽冷忽热，我总以为有些蠢。你瞧巨源，他从前铺张太过，如今因为宫变便这样缩手缩脚，他有了阅历，或许还能看得开，可林垣年纪轻轻，见到家中景象如此剧变，心性一定会大受影响。年轻人吃些苦头是好事，只是……有些坎儿最好还是不要碰到的好，也不必要。相较之下，节俭的日子不需要你费太多心思，这有助于你去关注真正该关注的事，也不容易走偏。”

沈慕印象里，白络瑜很少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话，一时听得有些发呆。

“再有一桩，奢华招人，而人又最杂，稍好一点的不会甘于困在你身边，差一些的你留着他们又没有用处，我最不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主动把自个儿家中弄得乌烟瘴气，留一帮蠢货在身边除了聒噪以外，究竟有什么好处……”

沈慕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一番话，心想原来自己一直都错了。从小到大，这位先生几乎从未对他真心笑过，指点他的武功也只是点到为止，更不让他在身边多待，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于白络瑜而言是个累赘，却忘了体会从他那里受过怎样的恩惠。细想起来，这十年间他从白络瑜那里获得的何止是武学？他思考与解决问题的方式、一点一滴的生活习惯、判断真假对错的标准等等无不脱胎于白络瑜，先生并不开口说教，但对他的影响却无孔不入且深入骨髓，这一点沈慕很奇怪自己之前竟一直没有意识到。

白络瑜不知他正在“胡思乱想”，又道：“阿慕，你很聪明，也有自己的主见，我从前不愿同你说太多，便是因为我不想干涉你太多，如今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我做你的先生也就到今天为止，往后我不会再教你什么，也不会再护着你了，明白吗？”

沈慕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他弄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意外？彷徨？激动？紧张？他刚刚意识到先生在自己生命里的真正位置，就在这一刻被“抛弃”了，怎么想都好像有一点讽刺。况且，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却明白，“白络瑜的弟子”这个光环一直是他意识里一道最坚固的屏障，如今这道屏障即将被它的赋予者收回，接下来，他究竟是个只会躲在老虎背后的狐狸，还是个果真能够独自扛起一片天的强者，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沈慕觉出了一点伤感，但这伤感一闪即逝，他最终只是很平静地应了个“是”字，决定彻底告别从前的那个自己。

2、

送罢白络瑜又将人都放了出去，沈慕回到家时已到了后半夜，意外发现秦云正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