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沉桑的回忆。(2/2)
“我睡了很久?”沉桑缓过神来,问道。
“没有很久。”女子定睛看着他道。
“你这小丫头,”沉桑忽然笑起来,“这都几更了?还敢把客人叫醒?你就不怕我是那种无赖混蛋吗?”
“公子不是的,”文萱眼里的光在暗弱的烛火下都那么晶亮,“公子来这里坐了许多天了,我都看见了的,你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
“都是些俗人,怎么就不一样了?”沉桑笑道。
文萱没有说话,她默默取过茶壶,往茶杯里倒了些茶水,递给沉桑道:“这世道对于我倒是都一样,可我总觉得公子和他们那些人总归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若我看错了,公子也不要说破吧。”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已经很累了。”文萱说完,叹了口气,上了楼。
沉桑慢慢喝着茶,一边看着她上楼,她的裙边与楼梯摩挲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人,兴许是自己身上缺少什么,便异常喜欢别人身上存在而自己又极其缺少的东西。
沉桑从不愿意相信别人,但是文萱,这个被命运捉弄的女孩子,她受尽了别人的摧残与折磨,但还是愿意相信别人,还是在残损的心里留下一隅有阳光的庭院供别人住进来。沉桑想着,自己兴许就是那时候喜欢上了文萱的吧。
他尤其喜欢她眼里的光。
那是连微弱烛火都能映照出来的、那么晶亮、那么倔强、那么顽强的光啊。
那光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沉桑后来会如此心痛。
华侯邀请他来华侯府的时候,沉桑只是诧异,这平日里与自己向来没有什么瓜葛,怎么会忽然邀请自己去他们府呢。
直到他在宴席上看到文萱。
她与其说是自己走上来的,倒不如说像是被侍卫们粗暴牵扯上来的牲口。
她浑身在渐凉的秋夜里只披着一件紫色单衣,且只盖到大腿,两条雪白细长的腿在风中冻得直打哆嗦。
“文萱姑娘?”沉桑看到她后,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要去给她披上,他太过于着急给她披上衣服了,都没有仔细想想,她为什么会被抓到华侯府。
“诶——”华侯伸手挡在沉桑面前,笑道,“少门主,这文萱姑娘今晚是给众人解闷儿的。”
沉桑站稳了,他顿了几秒钟,在头脑被秋风吹清醒了以后,酒意也醒了大半。
他看着跪坐在地上,裹着紫色单衣缩成一团的文萱,她的嘴唇被冻紫了,两片薄而小的嘴唇不住地打颤。她眼里有泪,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带着希望看着沉桑,就像一匹无辜受伤的小鹿。
沉桑走过去,还是给她披上了外衣。
她紧紧拽住了沉桑外衣的两角,就像身上裹着的是黄金铸成的饰物一样,宝贝一样死命地守住。
沉桑给她披上衣服的时候,碰到了她发抖的手,冰凉冰凉的,都不像是活人的手。
沉桑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他转身对在座的各位王侯带着醉意笑道:“这文萱姑娘,我今晚要了。”
他话音刚落,庭子里便一片哗然。连文萱都是一脸震惊。
他在众人的议论声和文萱难以置信的眼神下,牵着文萱的手,不管不顾地向着华侯府门走去。
他一下头都没有回过,如果他在走出侯府的时候哪怕回头看一下,他也会注意到,华侯那一切了然于心的笑容。
那晚,他给文萱找了一匹全凉京城里最好的枣红马,要家丁黑西和白东连夜带着文萱逃到北边的叶城。
他目送着他们的马走到都看不见为止,当时夜色四合,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
他以为文萱得救了。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直到,第二天,华侯府举办了一场异常盛大的婚礼。
新娘恰是文萱。
新郎是华侯的大儿子羽致明。
当新娘的红头巾被掀开时,沉桑绝望地看到,她眼里的光没有了。
她就像个没有表情的行尸走肉,她慢慢走下婚台,绕过众人,经过沉桑身边时,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隐隐觉得,她看了他一眼,而那一眼里,充满了深深的恨意。
后来他才知道,黑西和白东,老早就被华侯的人收买了,在沉桑回出别门以后,他们便马上赶回去把文萱交给了华侯。
沉桑知道后,一向不喜欢以武力解决问题的他,二话没说便杀掉了黑西和白东。
“少爷,你生气何必杀了他们俩,脏了自己的手。”阿栏叹道。
“脏不脏我的手不要紧,文萱再也回不来了。”沉桑望着发黄的落叶,那些落叶慢慢地、缓缓地飘落在地上,随着冰凉的秋风一起。
门主极为生气,他斥责沉桑全然不顾他的教诲,居然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差点和华侯闹僵。
门主暴怒之下,叫沉桑跪在出别门宗祠里三天三夜不许吃饭。
沉桑当真长跪了三天三夜,只有祠牌和青灯陪伴着他入夜。
在酸痛与饥饿中,他终于明白了一些道理:父亲是对的,至少大多数时候是对的。他的确还是,太莽撞了。
但只有这一件事,文萱的事,他知道,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会在大庭广众下给她披上一件外衣,然后带着她走出华侯府。只是这一次,他一定护着她出城,他一定确保她不会出意外,他一定要确认她能够幸福,能够和平常女子一样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如果一切能重来,他一定要确认这些。
只是,一切都不会重来了。
就像文萱眼里晶亮的光,消失了就不会再出现了。
就像文萱对他满腔的信任,消失了之后就只剩下恨意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御东见到文萱。
他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当日那个满脸泪痕、认定自己是她唯一希望的可怜女子,与刚才在街市上遇到的穿着雍容华贵的少妇是同一人。他从她的眼里,望不到一点昔日的光,只剩下她晕染得浓重而艳丽的妆容。
沉桑知道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和华侯一伙的,他知道她以为他也和华侯他们一样,以为他拿她当玩物,他也知道,正是因为这一误解,才导致了她对他的恨。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不想解释。尽管解释出来双方便可冰释前嫌,可他就是想让她恨着自己,他不希望她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再向自己投来那时那如小鹿般的眼神。那种眼神,事到如今,他承受不起。
听说后来华侯大儿子羽致明在婚后一年便死了,羽致明的正室便以文萱是“煞星”为由,央求华侯将她赶了出去,华侯本来不想,奈何这正室母家势力是也很强盛的希南王家,遂就此作罢,便将她赶了出去。当时沉桑正在御西与潜堂的人谈论生意,根本不在御南。此时正巧西华王来到御南游玩,在街上看到了文萱便一见钟情,即便是听说了文萱是羽致明弃妻也没有犹豫非要娶她过门,巧的是这西华王家里没什么势力,并不像御南的四大王家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只是个爱好游乐、没什么家兵的王爷,这门颇有争议的婚事到最后竟然真的成了,真正反对的也没有几人。
沉桑从御西赶回来以后听说此事,只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早就听说过西华王是个性情洒脱恣意的人,用情专一为人温和,想必文萱日后的生活会很好。
果然,他刚才看到的文萱的样子,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俨然一个生活富足、被保护得很好的样子,只是那对待他的恨意依然没有减少。
她与他说话,一直都是云淡风轻的,就如同她与他的关系:云淡风轻,且今后再也不希望会有瓜葛。
如此也好。
沉桑本来想着要不要赶着她现在和西华王生活美满的时候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但只在刚才,他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不必了吧。
她好不容易忘记的过去,我何必再提起来呢?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若想恨我,那也是我应该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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