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雨重不重(1/2)
夜雨重,无月无风。
他实在不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雨大得地面冒了烟,整个世界模糊又混沌,空气粘稠得像拉火箱的炊夫大汗淋漓地贴着你的身子呼呼吹气。
这样的天气,鹰都飞不动。可他又必须要出来。出来去送一封信。
然而,他却没有这封信。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他皱眉,高挑健壮的身子伫立在巨大的黑伞下,一双黑皮滚金的靴子在石板上踏出大朵飞花。他大步流星走得毫无顾忌,反正在这无边的黑夜和仿佛无尽的雨水里也分辨不出,分辨不出哪里是水柱哪里是人形。
家家户户因了宵禁紧闭大门,这样的天气让人只想早早吹了灯睡下,更无人看见这一身拍打在水雨里的飞鱼服。这样凛厉又挺拔的人兀自疾行,仿佛是一位从哪路踏下的神兵。前提是,在别人都不知道这尊神兵伞下的模样——他右手擎伞,左手举着油纸包,俊朗的脸庞凑近纸包,正从里面叼出一只烤鹌鹑。
男子薄唇略扬,一仰头把一只烤鹌鹑甩进嘴里,虎牙磨了两下吐出头部,剩下的连肉带骨头一起嘎吱嘎吱嚼得大快朵颐。
唔?他有些疑惑地放慢脚步,眯着眼,目光钻进漆黑的纸包里面,借着几家高楼里透出来的欢娱灯火,看清包内的烤鹌鹑形状整齐,色泽正好,并无异样。只是自己这心头忽然腻得发慌。
许是近几日油腥偷多了吧……这么想着接着走了几步,这才停下脚步,皱眉皱得深了。试着提了股丹田气,忽然一口鲜血噗地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雨依旧大,埋没了他前扑在石砖上的“噗通”声。溅起一大圈椭圆形的水浪,黑伞摔在头顶,水流被分开两道,又在他的身下合拢。全身湿透泡在水里,从领口进来的水流贴着他的肉身带走肌肤下的热度。
嘴角的血沫把一滩雨花染红,暗幽幽的。他打心底里是真的讨厌下雨。
多年前的画面一闪一闪而过,恍若走马观灯……
那个男人始终摆在这些画面的中间——一身飞鱼服,手里紧握着连着一截宽刃的刀柄。刀,已经被斩断成了两截,断的另一大半插在地上,摺钢花纹和血槽里都沁了血。这血一条一条地流进地上的积水里。
下一幅图是几个黑衣人,连面都没蒙上,只在脸上黥着蛛网般扭曲的花纹,手里持着各种诡异的尖锐兵器,渗着挑破肺腑的冷光。这些黑衣人在他脑海中的画面里有的贴地急行,有的横空劈砍,有的从上方跃下想要一剑刺入那个男人脑中。围扑过来的,如盘旋的蛇,连兵器的利刃都是扭曲的,昭然若揭着阴暗诡谲的心思。
再之后的画面,被围攻的男人双脚一前一后扎紧马步,看了眼短刀后咬紧牙关,呲目欲裂,红得要喷出火,粗壮的手臂筋肉暴涨青筋毕现。紧接着男人张嘴大吼,可记忆中的只有图片没有声音,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大吼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只见刀从断处迸射出几寸红炎!
那几寸爆窜而出的红炎似乎是凭着内力凝聚而成,拼在断了的刀刃上,补全了那柄绣金的黑刀。气焰嚣张,空气震得弯曲,连四周的密密细雨都被蒸发成雾。
断刀一挥,方圆几尺竟如雨后天晴!
记忆里残存的最后一幅画面,虹光于刀上消散,那个男人如短刀一样伤痕累累地倒在雨水里,面朝大地,后背看不出起伏,不知死活。刀替人心,似有不甘,然最后还是被人踩在脚下,烈焰熄灭,雨水重新聚拢砸向大地……
直到如今,每次下雨陈子墨都会记起那个微雨黄昏后,炊烟被风送来锅巴的香味,以及男人熄灭的火焰,和流干的血......记忆里没有声音,年幼的自己被人死死抱在怀中,躲在男人正对着的巷子的垃圾竹笼里。抱他的人以为小孩子还不记事,也没捂上他的眼睛。却不知这一幕幕在很长的年月里都成了他午夜梦回的魇。
此时,不同于那个微雨蒙蒙的黄昏,这是一个大雨瓢泼的深夜。他像那个男人一样,倒在地上,雨水更重,更深,更压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蜷缩起手指,摩擦带来的触感传递到大脑,从陌生到熟悉——哦,这是我的手。撑起身子,从地上踉跄站起,感官重新回到身上。往前迈一步,捡起地上歪倒的伞,却也不举着,任凭大雨包裹。
怎么回事?
他要追索缘由,把记忆倒退回两个时辰之前……
***
“墨哥!你真牛,又去御膳房偷吃的啦!”同僚推门进来,瞥见桌子上半开的雕花金丝楠木食盒。
“鼻子真贼。”陈子墨嫌弃地说着,却把盒子往前一推,“我这是替皇上试毒,懂嘛?”
“嘻嘻,那哥哥也让我来替咋们小皇上试试毒呗。”同僚背手关上门,迫不及待地往桌子上扑凑过去。
“呦喝,王大公子你什么金风玉露没见识过啊,这急得像桌子上躺着的是裹了棉被给你送来的倾城似的。”陈子墨翘着腿嘲笑他。
可这并不能阻止王显急切伸向烤鹌鹑的手,“墨哥你不知道,我家不有个远房表亲去了嘛,家里斋戒,半个月没见着油水了。就算此刻倾城也躺在桌子上,我也还是要这一饱口福。“
”切,不信。倾城是风月锦堂的头牌,谁天天把攒够了银子找她喝酒挂在嘴边的?“陈子墨笑着讥笑他。
”是,是头牌。但墨哥你知道么?做这烤鹌鹑的人可是比她还要头牌啊!“王显双手全是油,完全没有平日众人眼前参政知事府公子的风流倜傥,倒像是哪家偷溜出来的毛头小子,“听说这厨子是从南洋请来的猴子,这猴子啊简直是神仙......”他想擦手,又没找到东西,打算偷偷地蹭在桌布上,被陈子墨一脚踹出去。
“什么乌七八糟的,锦衣卫不信鬼神。”陈子墨义正言辞地说。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趣......”王显的小消息被打断。
“猴子和那个人在老祖宗的寿宴上做了一桌子南洋菜,老祖宗喜欢得不得了,从此再也不让他做给别人吃。”陈子墨笑笑说。
“天杀的,这个消息我花了十文从厨房小刘那打听来的。墨哥你...你花了多少?”王显谨慎地问。
“这个消息就是我告诉他的。”陈子墨举手伸出五个手指头,“他收的钱,和我平分。”
“奸商!墨哥你要是去开个馆子肯定是巨贾。”
“可以考虑。”陈子墨此时也不像平日里威风凛凛的锦衣卫了,哈哈大笑着奸计得逞。锦衣卫们不得接触嫔妃,不得干预朝政,不得喝酒斗殴,不得进风月场所,不得私自出城……不得的事情多了,一点点乐子便觉得欣慰。
世人都惧,都怕,更是对他们随口而出的诏狱提心吊胆。可哪里不是城里城外呢?陈子墨时常会想,如果当初不来这里自己现在会怎么样。如果有朝一日出了这皇宫,脱了籍,虽然天大地大,又能去哪里呢?
“你还真想啊!”王显啃完一只鹌鹑,“咋们这一队的弟兄们,大人最不能放的就是你了。”又伸手往袋子里摸,狐疑地盯着自己拎出的一根苦瓜,冲陈子墨眨眼睛,坏笑着说,“墨哥你还好这口啊。”
陈子墨不搭理他这一幅猥琐的表情,伸手拿过来,像吃萝卜一样掰着生吃,水份饱满声音清脆一口一咔嚓,有种手起刀落的痛快。“所以你得努力干过我。”
王显一直趴在桌子上,现在终于下来,”我哪能干过你啊……“接着挪了椅子靠着陈子墨,低头凑近了小声说:“墨哥,你就这么不喜欢呆在宫里啊。”
陈子墨推开他离得太近的毛茸茸的头,静滞了片刻,放下苦瓜,从前往后撸了把头发,点点头。
“锦衣卫多好啊,”王显依旧是低声,“一身行头出去多威风,连那些当官的见了都是又敬又怕。而且又旱涝保收也不用交税赋役......”
“可是每天在殿前一杵有什么意思。”陈子墨轻轻叹口气。
“墨哥,我知道你说的仗剑走天涯……”王显也跟着叹气,“咋们习武的小辈,都想跑江湖……可是,可是我的爹娘还等着我回去尽孝,等着抱孙子,等着枝繁叶茂呢……”
”王兄,你是大家大户,肯定担子重些……而我就一个人。“
王显忙打断他,这是一个让自己有些汗颜和心痛的话题,他赶忙说:“墨哥,如果有一天你出去了……帮我看看江湖的样子吧。”王显趴着桌沿,食指轻轻戳着一盏小茶杯,看它堪堪歪倒又自个儿正回来。
陈子墨搂过他肩膀,轻拍两下,点点头,”好。“
两人沉默了下来,王显探头又想去张望食袋里的东西。这时门被敲响了,“墨哥。”有人轻喊。
“进来。”陈子墨抬头。
门被轻推开,来人在门槛外蹭蹭脚,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进来。“墨哥,王大人传的。”边说边递出一个封火漆沉香木匣。
陈子墨望着这名他直属上级锦衣卫副指挥使王通王大人的传信心服,微笑着问,“何时?”
来人交出匣子,抱歉地拱拱手。
“谢了,我知道了。”
那人又是抱歉地一笑,然后告辞。
王显听着脚步声走远,努努嘴,“我最讨厌这小子,不管什么时候都笑眯眯客客气气的,搞不清楚到底是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要不是整天围着王大人转,凭他的背景哪能走到这一步哇。”
陈子墨走向床头取了刀,路过王显时拍拍他的后背,“在外面不比家里,尤其是宫中,不要再说不喜欢谁这种话......小心被人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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