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枉嗟叹(三)(1/2)
那场雨下了两天两夜,阴郁冰凉。
晨霜凝着寒露,打湿了飘落满地的梧桐叶,像陆珍湿漉漉的梦。
陆珍终究没有熬过这场凄凉的夜雨,不堪一击的身体彻底像燃尽的木炭,在夜雨中化为灰烬。陆恒面色黯然冰凉,努力压抑着沉重的悲怆。一言不发,独坐许久。
大嫂为了给表哥送结婚礼物,一早就出了门。喜事已近的表哥对她的到来一反常态,避而不见。大嫂对他的决绝感到失望至极,大哥的出现让伤心的大嫂自觉无地自容羞愧难当,陆珍的去世无疑更是迎头一棒雪上加霜。
陆珍下葬三天后,大嫂在表哥胡同口的老榕树上,上吊身亡。
短短一周内,接二连三的变故像一场凉过一场的秋雨,再不甘心的树叶也抵挡不住那一次胜过一次的冷酷,戚戚然飘落枝头。
还没有从丧女之痛抽出身的陆恒,又要面对接踵而来的丧妻之痛。一时间,这家破人亡的惨忍事实,让他万念俱灰,以草草书写的信交付了对生活的决望,抛下陆家,心灰意冷选择漂泊流浪。
“我天天盼着天黑,天黑后我又盼着永远这样黑下去,不要醒。让大家都安然无事,哪怕睁着眼在黑夜里,至少觉得心里很踏实。我害怕天亮。天亮以后又要面对这么多的事情。明知道陆珍不一定哪一天就会离我而去,可能随时在某一个时辰,但还要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强颜欢笑。我和表哥从小青梅竹马,长大以后却有人跟我说我和别人指腹为婚。原来一个人的命,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定下。有什么话我只能对表哥说,只有他懂我,愿意花时间听我说,安慰我。现在他也要成亲了,他说过即便不能做夫妻,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件礼物送给他以后,我不会去见他了,我并不想打扰他…………”那个影子一样的女人,当时对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精心挑选的男式长衫。
梅月婵想起那天,大嫂穿着一件墨绿色旗袍的样子。阳光照在身上,她就像一片墨绿的树叶,那么轻,像是没有一丁点的水分,随时就会从枝头飘落。现在想来,在她从来没有一丝笑意的面孔下,也曾流动着水一样的脆弱和痴心,只是没有人知道。
随后而来的一场“雪”,像无情凄厉的鞭子,抽打着陆家人的心头。警察以牵扯命案需要调查为由带走了陆伯平。曾经繁华热闹的庭院,转瞬间,只剩下几间空空的房子,在横空而过的风里,走向萧条、清冷。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梅月婵仍然在黑暗里静静地呆着。新换的窗帘是深沉的墨绿色,遮挡了所有的光,足够制造一整间屋子的黑暗,供她沉浸。??她不知道,还将有多少场雨多少场霜,落进不眠人的梦里,覆盖时间的深渊。
如果说陆家是一片死海,许多鱼儿在里面疲惫挣扎身不由已,她现在已然上岸,可以自由呼吸。却不知为什么,夜深人静之时反倒有些不习惯,总有什么让她的心底仍有所牵扯。
自己一再的退让换来的只是漠视。上次含冤挨打,她就已经心灰意冷,动了离开的念头,因为那封信她一忍再忍没有成行。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她读出心仪的感觉,虽不相识确似曾相识的熟悉,甚至能感觉出他落笔时的那种无人能懂无处诉说的落寞。
如果原先没有,现在有了,她能懂得也愿意倾听。她很想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愿意和他成为知己。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冥冥之中,她果真找到了那封信,这是否算缘份?
“陆家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梅月婵狠了狠心,弱弱地说。大嫂下葬前,陆伯平曾托人捎信,希望她回去。她只能以近乎无情的决绝,让自己死心,不再与陆家有任何瓜葛。
“陆家确是对不住你。但是真的狠下心弃他们于不顾吗?”李天佑问。
“为什么不能?”梅月婵赌气道:“你走吧,最好离陆家远一点。”
第二天一早,梅月婵站在房檐下,望着阴暗的天色,心事重重凝眉不语。一股冷风掠过,顺着夹袄钻进脖子,她不由裏紧衣领。
梅君递过来一件戴帽子红色棉披风:“穿厚点吧,小姐。路上冷。”
“……”梅月婵欲言又止。呼出口的热气,瞬间便被风掠走。
梅君喃喃道:“我知道,小姐终究是狠不下心的。”
嗖嗖的风鞭子一样抽在面颊,梅月婵不得不用俩手死死地捏着风衣的两角。两个人走了很远,才遇到载客的马车。
推开熟悉的朱红大门,望着曾经留下过自己身影的地方,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梅月婵心中五味杂陈。
台阶下的菊花肆意绽放,黄的妖娆大胆,奋不顾身;含苞待放的花蕾,花瓣一层赶着一层,向外翻涌。万物即将凋零初冬,仍然有生命以一种近似孤冷的执着狂放,前赴后继争相怒放。
昨晚上的梦还在脑海间游荡,梦中自己置身于陌生而幽深的山谷,孤独焦虑却找不到出口。白天的阳光如期洒下时,她的心,仍沉在暗无天日的漆黑中。
自己曾经在这丛菊花前久久独坐。当初只不过宛如青豆,现在竟然已经迎寒绽放。那时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家里呆多久,自己的内心还能不能支撑到那个人归来的那一刻。
陆晨留下的那支金钗,常常被她握在手心里,离开陆家的这段日子,一把锁把它静静的尘封在抽屉里。
不测之年,频繁而至的灾祸像无情的重锤击倒了薛凤仪。发烧和咳嗽,火把一样把她身体里的水烧灼贻尽。薛凤仪侧身躺着,听到脚步声艰难地勾起头向外张望着。直到梅月婵缓缓跨进屋来,薛凤仪仍有些难以置信,挣扎着坐起来,干涩颤抖的声音像风中的枯叶:“月婵?是你吗?”
“娘。”梅月婵点头,在床边轻轻坐下,吩咐梅君:“去厨房弄一些热粥,洗些酸菜。”一边解开颈间的绳结,将带着冷气的棉披风放在一边。
命运举起鞭子露出獠牙的同时,也在面前这个女人身上展示了温暖的一面。人世苍凉,她就像荒蛮之地一朵自由的野花。
薛凤仪哆嗦着拉过梅月婵冰凉的手,盖着被子下暖着,一时间感慨万千老泪纵横:“陆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梅月婵吸了吸鼻子,轻语:“过去了,不提了。”她越是轻描淡写,薛凤仪越觉感慨、动容,泣不成声。
梅君把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和新炒的雪里红,揣在薛凤仪面前的时候,她虚弱地倚靠在床头的墙壁上。那双涨满红色血丝的眼睛里,凄惶无助的神色,让梅君忍不住心里一疼。薛凤仪干燥晦暗的双唇,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些已经溃烂。薛凤仪嘴巴艰难地哆嗦着,张开一条缝,结痂的伤口顿时纷纷裂开,鲜红的血像小溪一样从裂缝中争先恐后的流下来,飞快地跌进她刚凑到嘴边的勺子里。
汤清色黄的米粥很快被泅成红色。薛凤仪抓起旁边的手帕,匆匆在嘴唇上擦了两下。皮肉的疼痛直接钻进心里和内心的伤痛连成一片火海,薛凤仪忍不住浑身抽搐,悲伤地蹙紧了眉头。
贴着窗花的窗纸,在风的鞭笞下,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被撕碎。
“娘,慢慢吃。等二哥回来,我们慢慢想办法,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急的事情。”梅月婵伸手把薛凤仪披在肩头的棉袄掖了掖,转脸吩咐梅君:“去把刘旦和李玉找回来,如果他们不愿意,不必勉强。”
梅月婵把自己的棉披风给梅君披在肩上,亲手系上颈间的绳子。梅君转身拉开门拴,两扇木门“啪”一声卒然撞在墙上,一股风猛烈的灌了进来。薛凤仪被这寒意激得瑟缩了一下。
三九寒冬还没到,这天已经如此冷彻心扉。
风吹着窗外突兀的梧桐树,发出嗖嗖的响声,人的心也随着被吹得很远。不过,很快风声越来越弱。
望着虚弱的薛凤仪,梅月婵长久无语,有些怅然若失。
陆家的无妄之灾,犹如晴空霹雳,谁都难逃池鱼之殃。碧桃自觉时运不济,不声不响离开了陆家;林妙龄再次有喜,嫌这里无人照应,回娘家养胎。整个院子,只剩下薛凤仪孤伶一人。她心里的苦和冷,即便不说,梅月婵也体会得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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