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尘埃落定(1/2)
坐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的内心难免五味杂陈。有对小默的担心,有对未来的不确定。我难过,更有期待。
几乎每一次,我坐在火车上,起始点和目的地一致,离开她时的心情,却不尽相同。窗外是青翠的稻田,时有低头的牛儿低垂着脑袋站在荒芜的杂草丛中寻觅。开着拖拉机的农人驾车辇过不算宽敞的沥青路。幸好是一辆电动车和它迎面驶来,不至于堵塞。这个世界上,还好有些地方,总算保留了从前的样子。
或许发生了那些事情以后,小默会更愿意回想从前的往事,回到以前,而不是憧憬着现在和未来。但是她不知道,这些于我也是一样。
从前,无论多么孤独,年复一年等待着男人归来的消息。些许的关注,些许的问候。但好歹,我和妈妈一起等待着,在这样无尽的等待中互相守候,过着淡淡的日子。时光慵懒而绵长,忧伤但好歹有些盼头。
从前,小默她总是笑靥如花,那调皮捣蛋的样子,仿佛永远都不会长大,也不会懂事。我倒希望这样,我会更愿意去包容她,不再冲她发脾气,也不和她讲道理,不冷战。
但这世间哪有什么永远,离开她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安静的,安静的,悄无声息,不知道存在的意义。
在一起的这几天,我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了她与从前的变化,许是见我总是拎着外卖回来,许是感谢我对她的照顾。有一天晚上,她说她要亲手做饭给我吃,让我只在外头等着,不许进去帮忙。于是我只是站在门口,像发呆一般看着她,不敢扇动眼帘,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诸多幻想中的一幕,一刹那便消失不见。她舅舅家的厨房,应该是所有空间里最小的一块,狭窄的长条构造,台子上摆了满满当当的菜,让整个空间更显得拥挤。但她的背影瘦小,些许佝偻,浓缩的仿佛要消失了一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行动自如。起初我担心她一个人能否应付得过来,她从前噘着嘴,被她妈妈逼迫着在厨房切蒜,是如何满腹牢骚着将放在砧板附近的带鱼给震飞的,那鱼儿“吧嗒”飞到地上,一路呲溜滑到路中央,差点儿将吸着酸奶路过的林里给滑倒。林里破口大骂,她却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扬言自己与厨房八字不合,借机撂了挑子。那些跳动的时光,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可是现在,我亲眼看见她熟练麻利的洗菜、切菜,再在锅里翻翻捣捣,我以为看见她那般“贤妻良母”的模样我会感到高兴,会顺道勾画着我们两个人的将来。但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却是她这些年来如何应付一个人时的生活,是如何学会厨房里这些烹炒腌炸之事。
起初大概不会很顺利,滚烫的黄油会滋溜溅在她细削的手臂上,让她疼得嘶的一声,只能迅速揉搓着自己的皮肤。菜可能也很难切得均匀,当菜花从砧板上跳到她脚边的时候,她肯定会急的跳起脚来。如果再联想起自己如今是一个人的话,她肯定是会哭鼻子的。肯定有过很多那样的时候……她应该要来找我的……我应该去找她的……
于是我对着厨房,那时那刻她有条不紊忙碌着的身影,我说:“小默,我不喜欢你做饭的样子。”
她只是微微的愣了愣,回过身来看着我时,依旧是从前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不再天真烂漫。
这一次回来,是为了把二十多年来,那些没有处理完的事情了结。生活戛然而止,不再朝着原本堆砌的雷同台阶平行向前。为了让小默放下心结,我想我该以身作则。
五年前回到上海的我,是带着伤心和怨恨而来的。被爱情伤了的心,被亲人背叛的怨恨。我把妈妈的照片摆满了房间,我不想忘记她,我也不想男人忘记她。可自那以后,或许是自责,或许是害怕,但无论如何,我都认为后者才真正占了上风,总之男人从来没有踏足过我的房间。
我与他,也从不像其他父子之间,谈天说地,一起喝茶下棋。
对我来说,他始终站在至高无上的宝座,用命令的口吻从天而降指点我的生活,安排我的将来。去公司工作,当设计总监,这一次我没有违背他。在我的内心深处,竟然想要知道,他背叛了妈妈和我,奋斗了大半辈子打下来的基业,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表面上仍旧表现得离经叛道,想制造一个假象,那便是我进公司全然是为了报复。我和庄晓喃的母亲处处作对,有时是工作需要,有时是情绪需要。她再也没法伪装成贤妻良母的形象,扮演一个大度的“后妈”。我的存在,与当初她对我,对我死去的母亲一样,成为一块坚硬的硌石,将生活彻底堵塞,所有的柔软都被不可避免的硌得鲜血淋漓。
他们开始争吵,起初是为了庄晓喃的大学专业,庄晓喃主张念服装设计,出于某种原因,男人这次站在庄晓喃的这边,于是女人对他失望透顶,大发雷霆。但事情最终还是以女人胜利作为终结,大二那一年,庄晓喃还是跨专业转学了建筑。那时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赫然从阶梯教室的前门跨步到我身边坐下,开玩笑对我说:“我已经尽力了,但全世界都拗不过我妈。”
我只告诉她:“我不需要你的尽力。”
后来每一次,我在公司所做的决定,几乎都会让女人抓狂。一方面,我享受着她因愤怒咆哮而使我感受到的快感;另一方面,看见她和男人不断的抱怨争吵,看见庄晓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看见家里连保姆都变得战战兢兢……
我想起从前我的生活,是如今他们所处境况的剪影。但如今我才是那个破坏者,那根引火线,生活让我感到疲惫、厌倦、麻木和恶心。
但庄晓喃始终舔着一张笑脸,时刻出现在我的身边,当我痛恨着小默却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的时候,她告诉我人应当首先爱自己,而后才能爱别人。她说她来帮我,把手机放在不能看见的地方。她说她喜欢我,但会以妹妹的样子,安稳的在我的身后,只希望我不要嫌弃她就好。而我总是对她的存在满不在意,事实上,我相信她说的话,人的眼睛真的是心灵的窗口,顺着透明的玻璃窗向内,能看见心底里盛满的人是谁。而我却总是忽略她,她表现得越执着,我就表现得越冷漠。
人生真是个循环,你在哪里受过伤,转过身也会去伤害别人。后来,或许是内疚,或许是累了,我也不再对谁横加指责,将人放在心炉内烘烤。我开始试图着把庄晓喃真的当做我的妹妹来看待,我也试图放弃对庄晓喃母亲的折磨,所以我选择搬出他们的家。
自始至终,我不过只是一个寄居者,像寄居蟹一般背着沉重的螺壳生活。也是一个主动破坏的人,生物入侵者。我的家早就荡然无存。我甚至接受了一段新的感情,认真的工作,来企图规划自己无趣的生活。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是我生活的例外。小默的出现,让我彻底明白,我自以为是的重新开始,不过是麻木生活的又一个毫无意义的轮回罢了。
庄晓喃来火车站接我,穿着一身米色的风衣戴着卡其色的贝雷帽,站在人群中外貌十分惹眼,但神情却分外焦灼。站在她旁边的是公司的王凯,一个出色的建筑设计师,颇为庄晓喃母亲器重。据我所知,已经苦苦追求了庄晓喃大半年。他正扭过头认真的和庄晓喃说些什么,站在她的侧方向,前头刚好有个矮胖的男人遮挡住他半边的身体。不过庄晓喃认真的看着前方,双眼紧绷着变得通红,在这嗡嗡如闹市般的场合,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
她对王凯总是若即若离,而王凯也总是锲而不舍,总有理由在庄晓喃母亲的鼓励之下,接近庄晓喃。这一次的借口是充当接送的司机,开车回去的时候,庄晓喃坐在副驾驶,时不时回头望向车后的我,模样看起来突然变得很兴奋,一上车便侃侃而谈。我不过离开了一个多礼拜,好像公司发生了许多的大事,她不停的说着公司诸多项目的进展,直到发现我根本懒得附和,她的热情才逐渐被冷水浇透,从头到脚。于是王凯开始嬉笑着拉开话题,仿佛车内的尴尬荡然无存了似的。
我靠在车窗,看着车外永恒的堵塞车流,太阳被遮蔽在云层之中,混合着沿路灰蒙蒙的景象,纷繁的建筑也在迷蒙之中如海市蜃楼一般,却还是有奔忙的人类,如辛勤劳作的蚂蚁,各色穿梭在灰蒙之间。我想我不是故意不说话,我只是累了,一个沉重的面具戴的太久,仿佛头颅都快要断掉,脖子正在奄奄一息冒着青烟。
“我打算回到走马,这些日子我也存了一些钱,我会在走马开一家新的建筑公司。”出于尊重,我告诉男人我的决定。
“现在这家公司是你的,是你和你第二任妻子的,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年她已经为此多么不快了吗?”
“这是你的想法,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那里得到些什么。”
“对!一开始我是想要报复,但现在我不想那么做了。”
争执,不同的意见像是从中心汇合便发散延伸的枝蔓,我和他的终点从来没有汇集的一天。意料之中的争吵,他变得面红耳赤,愤怒像是火焰,在他昂贵的西装表面化成红色,整个人如一团骤生的火苗,从眼底散发着火光。他是习惯高高在上,此时大声说话如劈下巨雷,我们之间的对话比寻常一个月加起来的还要多。
最终他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大声质问我:“是不是又是因为周小默那个女人?她怎么那么阴魂不散!总是要把你变得这么叛逆不听话!”
叛逆,不听话。我笑了笑,和他沟通从来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像是用全部的精神独自一人在黑暗里摸索跌倒去跑一场漫长的马拉松。
“我做的所有决定,和任何人无关,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是因为我……”我颤抖着双肩直直的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即便我不承认,也是我的父亲,“因为我,想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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