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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最后一次拥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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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很小就知道,我爸爸在外面有一个女人,隐约知道还有一个孩子。那女人是我爸出去打工时候的同事,后来是他创业以后的工作伙伴。是他的秘书,也是他的出轨对象。我妈早十年前就知道有这档子事,但是为了勉强维持这个家,确切的来说是勉强维持那一纸婚书的关系,她从上海回到老家,又从老家搬到走马市里。从我上初中的时候,我,我妈,云奶奶,我们三个人就平静的生活在这一座冰冷的房子里。铜墙铁壁,阴冷潮湿,一座监狱。

小的时候,爷爷是我唯一的温暖,他教会我写字、下棋、打弹弓还有骑马……。奶奶有那么多孩子,孩子又有许多孩子,但爷爷最喜欢我,总是抱着我和我说话,带我去上蹿下跳。他是个开朗的老头,喜欢上蹿下跳,别人叫他“老不修”,我觉得他是“老顽童”。别人不喜欢和他一起上蹿下跳,我喜欢。他总是冲着人笑,嘴上的几根胡子像刺一样,方向朝着各处,吃什么就沾上点儿什么,所以胡子总被染上了颜色。渐渐的那些颜色便通通变成了白色。

可惜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被送到了外省一个县的寄宿学校,那里要求被子是正方体,不能是长方体,不能是面包块。牙刷统一向右,熄灯以后不能上走廊走动,上厕所也不行,除非等到过了午夜十二点,当夜深人静,总觉得鬼魅开始作祟的时候。

我在那里戚戚苦苦的生活了大半个学期,我每天都很想念爷爷,天还没完全亮,我看向门外食堂的炊烟,就会流下两行弱小的眼泪。那个时候我的成绩还不算顶好,只能说是不错。因为我总是很爱玩,很爱上蹿下跳,说话总是很大声,笑得总是很疯癫。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和小默是一模一样,但是长大以后的我完全长成了相反的方向。有的人说找对象应该找一个互补的,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有的人又说应该找一个相似的,这样可以有很多共同点,能够好好磨合在一起。

我觉得小默是既和我一样的,又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她和小时候那个开朗的我一样,和长大以后这个沉默的我完全不一样。

一个学期的寄宿还没有结束,我就被匆匆接了回家去,家里的堂屋里放着一口棺材,是老早准备好的上等棺木,早就放得干燥,一点儿也不潮湿,从角落移到了大堂中央,里头躺着再也不能上蹿下跳的爷爷。

爷爷死后,妈妈回到了家里。在那之后不久,家里开始翻修,村里的人全都来看热闹,家里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但是妈妈却是那一片热闹里唯一的格格不入。她总是坐在一个角落里发着呆,她不喜欢笑,也不喜欢说话。她不喜欢和我亲近,但我却总想着亲近她。

她很漂亮,穿得也很好看,和村子里的那些年轻女妇人穿得都不一样,个性也完全不一样。我奶奶不喜欢这个沉默的儿媳妇,但是我奶奶喜欢这个沉默儿媳妇肚子里还没长出成熟手脚的胎儿,所以她每天都悉心照料着我妈。几个月以后,家里翻修的差不多了,旁边又准备盖一间新楼,我妈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就没了。流产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乡邻开玩笑说是她的死气沉沉沉死了一个孩子。人们总有办法开玩笑,只要那不是自己的悲惨。

但我却觉得,她认为是我掏空了她肚子里的那个胎儿,因为她看我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怨怼,她不和我说,但她咬着牙直直的盯着我,像是在我的心里敲上了钉子。后来我奶奶带着我去算命,算命的说我眼角的痣不好,长在左边是大富大贵,长在右边又是那样的位置,就注定坎坷。右痣孤生,注定一辈子得不到幸福。那穿着宽大深色长袍的破落道士,自己的饭都吃不饱了,对着一个还没进入青春期的小男娃,说什么克星,说什么命硬,说什么小的能克死大的还能克死小娃娃。奶奶一边骂那个人,一边又问有没有什么解救的办法。那道士说了,解救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家里驱邪,给我改命。他在家里转悠了几圈,杀了只鸡放了点儿血,把鸡血在我头上点了两下,又拿了两张符出来,念了一串外星语,然后就说好了,走的时候欢欢喜喜带走了两百八十块钱。我奶奶口若悬河的讨了半天的价减了二十块。

改命有没有成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妈流掉的那个小孩儿的死,从此就被扣在了我的头上,是因为我命太硬,给克死了。

妈妈不会做菜,但是她喜欢做蛋糕,她做的蛋糕有时候很甜,有时候很苦,有时候很咸,有时候又硬邦邦的。因为她只会做蛋糕,所以我吃蛋糕,我吃过甜的、苦的、咸的、硬邦邦的,最终吃到的越来越好吃,但我爸连一种口味的都没有尝过。

他偶尔回家,也是回老家去见奶奶,更偶尔来这儿,也是和我妈吵架,从不过夜。

上初二的某一天,一个炎热鸣着蝉和小百灵鸟儿的午后,我口干舌燥,在房间里看书。我很困,但我告诉我自己不可以睡。正值暑期,所有的人都埋在空调里吃西瓜,或者到外面去找朋友耍,上游戏厅,到乡下避暑。但那不是我的时光,这是我抓紧时间甩开别人的机会。我知道我要努力的求上进,不止是好的,要是最好的那一个。我要成为我妈妈的骄傲,洗刷她被丈夫背叛的冤屈。

我总算是个全优学生,家长会的时候妈妈就坐在一个角落里,接受其他家长的膜拜,但她的表情总是淡淡的,我在她的眼眶里完全看不见喜悦。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做个全优,我要维持表面幸福和健康的样子,把快乐成为一道染缸,把母亲拖进我的染料里。我什么都要争个第一,参加的事情全部都要做到最好,我总是把头埋在书本里,我觉得自己还不够优秀,总有一天我会在妈妈的眼眶里看到喜悦。

“出来吃点儿冰红豆粥吧,我亲自煮的。”

小百灵鸟儿和蝉还在扯着嗓子嘶吼,比赛谁先筋疲力尽,就像我和纸上的知识点,奋力厮杀。我马上放下了手上的活计,惊喜的看着我妈。她的脸上画着很厚的妆,只不过遮不住发红发肿的眼眶,我几乎已经习惯了她泪眼朦胧的样子,她的心情总像是梅雨季节的天气,阳光是几乎不可见的。她除了蛋糕房里的一切,厨房里的东西是她最厌恶的,但她却为了我特意煮了红豆粥,我感到我小时候幻想里的母亲走到了现实。我赶忙说道:“冰红豆?太好了,我正想吃。”就随着她一起走了出去,我在前头走,她在后头跟着,我们一齐弯过走廊,要到楼下去。

“等等,小希。”在楼梯口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看向她的时候,自己的脸上还带着笑容。我看见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来,一股力道将我推开,我来不及拽住任何东西就从楼上跌落。那一刻,我想象出很多种情况,宙斯、魔鬼、怪兽、黑白无常、外星人……,总之,一定是有了某种异象,他们企图弄伤我,而那个皱着眉头一脸惊恐的女人只是想要伸手拉住我而已。

我想象自己是一个陀螺或者圆球,在楼梯上跳舞,但我有棱有角更有血有肉,我跌的鼻青脸肿,浑身都疼,一滩散架的仪器摊在地上。那眼珠子还伸向楼面上,妈妈在楼梯口尖叫,云奶奶冲过来想要扶起我,妈妈跑到房间里打电话去了,第一时间告诉那个男人。“你快回来吧!轮希出事了。”

我很想哭,但我哭不出来。坚强的人是不会流泪的,因为眼泪全部在心底,会掺着血红一夕绷裂而出。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云奶奶将手机靠在我的耳边,电话那头是男人颇为抱歉的声音:“轮希啊,实在是对不起啊,爸爸最近很忙,公司里有一摊子的事情,你多听你妈的话,云奶奶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什么也没说目不斜视的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妈妈,她面无表情的看着地板,眼泪在眼眶里盘旋,披散着头发,鞋都没脱,放在沙发边上,一双手紧紧的抱着自己。

我艰难的从床上爬了起来,拖着一身的淤青走到她面前去,我想抱住了她,但我没那个勇气,尝试的伸出了手,但最终还是颓然的放了下来。但就是在那一刻,我发誓,我要成为她的依靠,我要给她一个家,不让她再受任何的委屈。

所以我不再期待那个男人一年不见得一次的到来,也不再把他寄回来的东西视若珍宝,我像妈妈爱着他一样恨着他,我唯一痛恨的是我不能像妈妈爱着一个人时候那样偏激的去做着恨着一个人时候的行动。

她努力维持着的那一层薄弱的夫妻关系,也在新年前濒临告破,她努力过挣扎过,使得原本的气质一丝不存。在男人的眼中,她变成了一个泼妇。除夕夜的那个晚上,男人、女人、他们的孩子,我和妈妈,在这栋铜墙铁壁里面大厮杀,像是把所有的人都丢到角斗场里,能活着出去的只有一个,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敌人。所有有关于新年的庆贺,春节联欢晚会的热闹声,周围的鞭炮声,哪户人家里传来的欢笑声,都刺耳极了,讽刺极了,成为最无情的背景音乐,渲染出让人抓狂的节奏。

我发现我无论如何也帮不了她了,事实上我根本不想帮她,去挽留一个心早就不在她身上的男人。

我质问她为什么一定这么执着呢?这么多年来没有那个男人我们不是也过的很好吗?她在我面前哭,她为什么不在男人的面前哭?她始终保持着骄傲放纵的姿态,在男人面前是一个扭曲的女人,不见她的脆弱。她终于是认输了,认清楚自己的无用功。除夕夜的那个晚上我从家里奔逃出来,我预感到不从那个角斗场逃出来我真的会被粉碎。我走在除夕夜的街头,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孤单的,他们成群结队,赶着回家。只有我一个人像是孤魂野鬼,刚从家里逃出来。

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江边,江边的冷风像是要吹走人的鼻子,我浑身麻木的像是一具借尸还魂的傀儡,还不习惯运用自己的肉身,蜷缩在江边的一条长凳上。想起有一个温暖的月夜,我在这里第一次亲吻了小默,我是个小偷,偷走了她的吻,得到了她的厌恶,尽管在那之后,为了和我重新成为朋友,她直接忽略了那个片段。可是我忽略不了,我在江边,给她打电话,我控制不住的想她,此时此刻我能够想起的人只有她。她不停的给我发来照片,在零点到达的时候,江边果真燃放起了烟花。

我真的喜欢小默,不,我爱她。总有人以为,年轻的孩子不懂得什么是爱,少年时候的喜欢是幼稚的,不清晰的,没有未来的。可是我知道,我真的爱她,我是真的爱她。因为在我可见的浑浊的世界前行的道路上,充满了荆棘和碎掉的玻璃,我赤着脚踩在上面,鲜血淋漓。只有她的笑容和开朗能融化它们,她大笑得放肆,旁若无人,我多想靠近她,成为她的一部分,因为我也想那样笑,已经好久好久,我好久好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我在教室的每个角落留意她,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比她想象的了解她,她入学一初就喜欢上了叶笙歌,她的眼神总是放在他的身上。她和林里总是如影随形,林里也总是爱看着她一个人傻笑。我想要靠近她,靠近她的道路一样充满了荆棘,视觉上的,心理上的。我发现林里总是给她带冰红茶,我买了冰红茶去给她,可我没勇气说出口。我找了借口去和她说话,可她又被林里给叫走了。就连我在前湖偶然间被她撞见,出丑之后我竟然会感到窃喜。我大晚上的不睡觉,写练习册给她,白天我故意讲得模糊,晚上让她打电话给我,通话结束以后的那个晚上,我总是睡得很香。被她误会的时候,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整晚不睡也没想清楚该怎么和她解释。和她怄气的时候我是自找苦吃,我太害怕她的朋友太多,生气久了转身就走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变态,我装作仪表堂堂的样子,实际上是个腐朽的傀儡,恶心的让我自己厌恶。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要靠近她,我靠近她时候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违常规的,出格的,羞耻的,但我还是想要靠近她。

我看她靠近别人,我追逐着她的脚步。我无数次想着我该忘记她,立过的志转瞬间像是吃剩下的口香糖一般吐了出去。

我甚至,我甚至感谢水库里未曾蒙面过的那条蛇,我要让她知道,我有多么在意她,到超越一条可以夺取人性命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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