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游乐园（1/2）

当我们上高二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时间过得是如此之快。

它比细沙和流水更会钻空子，比光和影更加虚无缥缈，你怎么也赶不上啊抓不着。这个铁一般的事实让我感到忧伤和惶恐，心情时常像稠稠的泥浆，拥堵混沌在复杂思维的湖泊之中。

操场上那一个个被晒得大汗淋漓了的新生，如若不是今时那日的我都身在其中，我必会觉得，站在操场上密麻的那群人，和站在教学楼阳台这儿密集的看着热闹的这一群人儿，是一模一样的。去年，今年，前年和明年，年复一年，都是一模一样的。

可不是一模一样的吗？在学校的建筑，那一砖一瓦看来，在雕塑和塑胶操场上的塑料草坪看来，在路边那几个早就被懒得更换的破边垃圾桶看来，在那些麻木了的老师们看来，在校园隔壁高耸的陈旧吊脚楼上飞舞的鸽子们看来……

唯一不一样的，仅仅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是一个个有别的个体，一个个慢慢不得不老去的蚂蚁嫩芽儿一般的我们。

开学以后不久，我受邀到戚轮希家吃了一次晚饭。

我一直很紧张，赴约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出于对长辈的忌惮。我的紧张一直延续到上了餐桌。喝汤的勺“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等弯腰去捡的时候，后脑又“咣”的一声撞上了餐桌。

我红着一张脸，一下子惴惴不安的看去。戚轮希的妈妈打扮的十分素净，她不说话的样子其实看上去也有些温柔，但是她目光笔直的看着我。我总是想起第一次看见她时候的样子，还有她骂嚷的话。但是此时在餐桌上，她只是咧着嘴对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晚饭以后，我们俩单独坐在她烘烤面包的小房间里，烤箱的门还没有合上，那里头有今天尝到的奶油蛋糕的气味，气味是最能勾起记忆的。桌上摆着一个半透明的玻璃茶壶，三两个茶杯，白色陶瓷做的低矮花瓶里风干的“勿忘我”浪漫的紫色，三两只。

玻璃茶几的两端是彼此拘谨的我们，我低耷着脑袋，将双手藏在桌子底下，不住的扣在一起，拨来拨去。

她说，她希望我帮她一个忙。

“劝小希去上海读书。”

我从戚妈妈的话语里知道，他是不愿意的。我自然知道他不愿意，他讨厌他的生生父亲，更甚于对一个仇人的憎恶。可是我摇了摇头，不太明白：“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我想小希会更愿意听你的话。”她笃定的说道。

她当时的样子看上去十分的恳切，她没有强求我，但她的请求带着某种必须为之的压迫感。我拒绝不了她的请求，如同一条饥饿的鱼难以拒绝放在嘴边的诱饵，如同金光闪耀的庙宇难以隔绝尘世凡人的红香。我甚至看见她把一双纤细的皮直接包着骨头的手从桌子那边颤抖着延伸过来，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个浅浅的却十分清晰的凹槽。她的手指那么细，但是戒指的圆轮还是在她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圈像是手术之后的创伤。

我庆幸自己，没有把手放在桌上，我想象得到，被那样一双憔悴不堪的年轻之手握上的感觉，能有多么的慌张。

现在我将自己全部纠缠在一起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尴尬的收了回去，我感到不自在极了，仿佛她不仅用手和我相握，还连带着用力揉搓了一把我的脸颊和脑袋，将甜香的奶油都糊在了我的脸上和头发丝中间。

“好。”我回答了她。

可是，倘若我真的劝得他去了上海，事情会怎么样？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问我，我拒绝告诉他我和她妈妈的谈话。

当我缄口不言的时候，断掉的思绪迅速接拢了上来。倘若他真的去了上海，我们班会少了一个班长。我们会重新选举吧？或许会有很多人抱着和我不一样的想法踊跃参加，但更有可能谁也不愿意担下这个担子，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长时间和阎王接触；广播站会少一个播音员，我想这并不会造成多么大的阻碍，重新排一下值班表或者找一个人代替就能做到；等到我们这一届高考的时候，少了一个北大清华的苗子，避免多做一条红色的横幅庆祝；嘉茜一定会很伤心，我知道她是从来都不曾忘记过戚轮希的；章小敏也会很懊恼，她对他一向很是上心；阎王说不定是最舍不得戚轮希的，因为他每天都用戚轮希作为教育我们的楷模，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戚轮希还能入眼……

他离开这里以后，会很快适应上海的生活，不是立刻，但是很快就会……忘记。遗忘，一种真正可怕的东西。

我的思绪越是纷杂，无边无际的往外延伸，一个可怕的想法便越是朝我走来。步步紧逼着我让我自私的做出了决定。“她让我多多陪着你，让你天天开心。”我同他说。“你一定是在骗我。”“不信拉倒。”“好吧，勉强相信你。”

他又问：“你答应了？”我点头。他告诉我：“人要说到做到。”

公交车在不端的摇晃，车上的人少之又少，摇晃的车如同承载婴儿的摇篮，我们并排坐在一起，更像是两个摇头娃娃。但他扭头看着窗外，我和他一样的是此时此刻的沉默。车子在运行的时候并没有灯，昏暗的光线让他的半边脸沉甸甸的，眼睛里却琉璃般的闪一闪，泪痣在摇床里的他不真实的脸蛋上晃呀晃。

“你瞧。”他突然指着窗外，声音白水般化开。

窗外，车流不息的马路对面，铁栅栏围着一整个璀璨的灯和炸裂的欢笑声，包裹在铁栅栏的那头引而不发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游乐园，仿佛是腾空变换出来的，看上去那么的不真实。

“我们下车吧！”他斩钉截铁的说完，校服的衣摆从我的脸上划过，人便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