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愁心与明月(1/2)
“你拒绝了所有情人中的天姿国色——只为伊人那骸骨些许。”——茨维塔耶娃
1
善卿搬到烟雨巷的第四天,对住在隔壁的那个男人生出了一万分的好奇。
她每天早上都会被他留声机播放的音乐叫醒,是很古老的曲子,那声音善卿曾无意间在某部民国背景的电视剧里听过——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是上个世纪在上海滩名声极响的金嗓子周璇的歌。
紧接着,她又会听到他在花园里的栅栏边念茨维塔耶娃的诗——
我年轻的目光是否很沉重/再没有人会目送你的背影/有如此温柔,如此痴情/穿越了数百年的距离。
茨维塔耶娃的诗一向热情并且刚烈,可那一字一句经由他的口中念出,便变得温柔而缱绻。
善卿曾于某个下午在花园里浇花时看见过那个男人。他当时居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就像是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画册里走出来的人。他就在栅栏边的石桌旁坐着,手里捏着一本不知名的书。
或许是感觉到了善卿的注视,他突然转过头来。偷看被人抓包,善卿不由得红了脸,正想逃跑,却见对方缓缓朝她笑了笑。
那笑容……怎么说呢?有点儿怪异,像长辈对晚辈的笑,温柔并且包容,可他看起来分明至多三十岁的模样。
善卿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张了张嘴,正想着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可再抬头,男人却已经拿着书往前院走去。
温柔,英俊,复古情怀浓厚,有点奇怪,然后,气质很独特,是她喜欢的类型。这是善卿初次见到顾明月时对他的所有评价。
而她再次见到他,是在夏克举办的一场私人派对上。
夏克是善卿在伦敦读书时认识的一位英国同学,他前不久来中国,包下了一整晚的云妻酒吧,邀请了他认识的所有在这里的朋友前去。
善卿没想到顾明月竟然也会在列。
她觉得他该是那种品茗赏梅的人,可看看眼前这个地方——摇滚乐震耳欲聋,灯光暧昧迷幻,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摇曳生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和他极不搭调。
可能是她打量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夏克很快就拉着顾明月走了过来。而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跟他是邻居,很是揶揄地对善卿说:“怎么样,帅吧?这是我见过的最像中国人的中国人!”
他冲她眨着眼睛,那模样好像在说:“你要好好把握机会哦!”
善卿的确想好好把握机会,毕竟顾明月的长相和气质都很符合她的审美。她活了这二十几年,也只遇见过这一个。
可此时顾明月就站在她的面前,正若有似无地看着她,她似乎不太方便赤裸裸地表达对人家的觊觎吧?
她的脸有些发热,没好气地瞪了夏克一眼。偏偏这时后面有一群人在打闹,有人的酒杯不小心歪了过来,眼看就要落在善卿身上。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猝不及防被人猛地往前拉去,一股极其好闻的木香瞬间涌入她的鼻孔。她的脸紧紧贴着一层麻料衣襟,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得到布料那边那人的心跳。
——是顾明月。
她的脸登时红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退出。身后那个歪了酒杯的人不停地在道歉,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像高原的火车驶入山洞,她坐在里面,忽而耳鸣。脑中只余一阵嗡嗡声,不知是谁的心跳,抑或咿呀耳语,五月的晴空里突然劈下了一道闪电。
轰隆,轰隆。
2
好吧,或许善卿应该坦白,她最初对顾明月是怀着目的性去接近的。
毕竟他才来到s城不到一年,就在古玩圈内声名大噪。他本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可手里却有不少当今世上十分难见的旧物。偶尔拿出来一件,便能令人大开眼界。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幅被评论家们评为上个世纪最具灵气的画家江妩的遗作——《当时明月》。传闻那是她后来缠绵病榻时所作最后一幅画,不知道是经过怎样的辗转,最后又是如何流落到顾明月的手里。
善卿所在的古代戏曲研究室的赞助商的女儿是江妩的脑残粉,室长便派出善卿来跟顾明月沟通,试图说服他将那幅画卖给赞助商。
可奈何她来了好几趟,顾明月始终闭门不见。后来甚至直接在大门上贴了张写着“不卖画”这三个大字的纸。
善卿没有办法,只好拿公款租下了他隔壁的那栋小洋楼。
而此刻,这个她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有能够接近的人,竟然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刚刚被他的粗麻上衣不断摩挲而造成的轻微痛感。
善卿强压住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刚才多亏您及时拉住我,嗯……为表谢意,明天我请您吃饭好吗?”
分明司马昭之心早已显露无疑,可她非要掩耳盗铃地找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顾明月闻言挑起了眉毛,狭长的眼里很快晕开一层笑意:“举手之劳,不用了。”
他竟假装不明白她的醉翁之意。
善卿顿觉无力,还想再出他招,却听顾明月又说:“听夏克说善小姐大学时学过古文物修复,最擅长木雕?”
善卿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啊”了一声:“不,不算擅长,只是懂一点点。”
顾明月说:“如果你实在想感谢我的话,就帮我修复一个老物件吧。”
3
那其实是一个画框,雕工并不精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笨拙。左边框的上方有一块多出来的木头,上面雕刻着一个男人,穿长衫,眼睛狭长,看起来竟跟顾明月有几分相似。
其实跟顾明月相似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是,那画框是由江妩亲手制成的。
由于年纪差不多,善卿曾被赞助商的女儿拉去看过一部由江妩的故事改编而成的电影,那个故事就是以这个画框为切入点,缓缓深入,继而娓娓道来的。只不过后来编剧出来解释过,她也只是听闻江妩有过这么一个画框,可谁也没有见过实物。
那么顾明月手里的这个东西究竟是后来根据传说制作出来的,还是真的属于江妩呢?画框上雕刻着的跟顾明月长得很像的男人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善卿的好奇因子和八卦天赋在这一瞬间全蹦了出来,她眼巴巴地看着顾明月,期冀着他能给自己什么答案。
可他将她领进那间放着画框的房子里,将事情一一交待后,就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善卿不死心,想尾随他而去,可出门之后,长长的走廊里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两边的房间这么多,谁又知道他进了哪一间呢?
善卿顿时有点儿泄气,试探性地推开其中一张门。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屋子里的窗帘没有拉开,房里显得有些暗。
“顾先生,顾明月?”
善卿慢慢走进去,喊了几声都没人回应,她又往里走了走,不料脚下突然踩空,整个人都滚了下去——这里竟然有一个楼梯!
她掉下去的时候腹部狠狠撞上了一只桌腿,疼得站不起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顾明月!”她大声叫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人拿着手电筒走进来。没一会儿,就有一双大手将她捞起来,紧接着她便落入了一个十分温暖的怀抱。
是顾明月的怀抱。
她那时已经疼得脸色发白,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她勉强睁开眼,恍惚间只能看见顾明月紧抿的嘴唇和薄削的下巴——他长得真好看啊。
善卿不知道自己在那种时候为何居然还会发出这样一句感叹,直到她后来从昏迷中醒来,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那时迷迷糊糊,竟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了口,还被顾明月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朵里……
真丢人啊。善卿想打自己一顿。
于是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睁开眼后,决定先发制人。
“顾先生,”她质问他,“你不会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
顾明月从书里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善卿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看看你穿的衣服,平时的生活,喜欢做的事情……简直就是个古代人!而且,你为什么要在房间里装楼梯,是暗室吗?”
想到自己那一身的伤,她义愤填膺地瞪着他。顾明月闻言,微微愣了愣。
“你猜得没错。”
“……”
善卿竟无言以对,讷讷半晌,所有继续斥责的话语都被吞回了肚子里,只得偃旗息鼓。
最主要的是,面对他时,她实在不愿意露出自己张牙舞爪的那一面。
4
善卿其实伤得并不算很重,但还是被顾明月坚持送去了医院。三天之后就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每每护士提议让她出院,她总是言辞拒绝:“我男朋友担心我,非让我多住几天。你看,我也不好浪费他的好意对吧?”
“善小姐的男朋友可真好。”
“是呀,他……”
善卿说到这里,语音猛地一滞,呆呆地看向门口。
顾明月今天不知为何竟提前来了,手里提着刚煲好的汤,正站在门口皱眉看着她。
太尴尬了。
善卿有些讪讪地吐了吐舌头,护士早已识趣地退了出去。
顾明月靠在门框上,单手插在裤袋里,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被善卿抢了先。
“顾明月,”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已经学会了得寸进尺直呼他的大名,“你害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总要补偿我点儿什么吧?”
顾明月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转移话题,微微一愣:“你想要什么补偿?”
善卿说:“不然你把《当时明月》卖给我们?”
“换一个。”顾明月拒绝得毫不犹豫。
“为什么啊?”
善卿顿时苦了脸,这可是她思索了好几天,所能想到的得到那幅画的最有效的办法了。
顾明月说:“那对你们来说只是一幅具有收藏价值的死物,于我却是一段回忆和寄托……”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目光转向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神色悲凉而落寞,“所以,抱歉,我不能卖。”
他这话说得很是诚恳真挚,一双桃花眼里似有潋滟的光彩。善卿呆了呆,竟不好意思再张口索要,半晌只闷闷地吐槽:“什么回忆这么神秘?”
可顾明月却不愿再多说。
只是虽然已经放弃了得到那幅画的想法,可因为租期还没到,善卿出院后并没有立刻从那栋房子里搬出来。
又或许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发现了顾明月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难以接近,于是越发大胆了起来——
譬如每天早上晨跑时她都会刻意绕到他的门口,敲开门让他随自己一起,虽然顾明月大多时候都会拒绝;
譬如晚上懒得做饭时,她会隔着花园的栅栏喊他的名字,让他把吃的东西递过来分给她一点儿;
再譬如她明明早就可以将那个画框上的木雕全部修复好,可她偏要慢慢吞吞地拖了一个多月……
顾明月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催她,只无奈地笑:“你这个小姑娘啊……”
那时月色正浓,善卿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葳蕤的花叶的另一边,顾明月坐在石桌边自己跟自己下棋。
善卿乍然听见这句叹息,只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可仔细思索,又实在想不起来。
之后她又看月色下的顾明月长身玉立,身影实在好看,那些疑惑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5
“所以你现在是在追求顾明月咯?”
当听说善卿最近频繁地骚扰顾明月以后,赞助商的女儿很快做出这样一个推测。
“我不过是为了能够跟他打好关系,好探听一下关于你爱的江妩的那幅画以及那个画框的八卦罢了。”善卿说,“而且我总有一种直觉,江妩和顾明月之间必然是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的。”
她这话说得很是义正词严冠冕堂皇,可赞助商的女儿却不屑地看她一眼,并没有拆穿她那掩藏不住的由爱慕延伸开来的不轨之心。
那个谁不是说过吗,这世上最难掩藏的便是爱情和咳嗽。
多得是人深陷其中病入膏肓还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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