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犹遇故人（1/2）

丁香从小到大经常做着同一个梦，倒不是一模一样，总之是今天会比昨天多一点，明天又比今儿个深一些，譬如是黄口小儿时仅仅记得有一房、一桌、一掩帐，垂鬓时方晓得那屋里床榻之上竟有一抹红衣坐着，姑且应是个女子，不清楚面貌，好像在等着谁，到了及笄之年那女子的长相才渐渐变得清明，不成想到竟与自己有九分相像，细看下来真如照镜子般，丁香受了吓，梦醒后赶忙与家里人仔细道来，硬说自己是忆起了前世，保不齐怕是不久便要遇上前世的宿劫，然后等与其了了因果消掉业报，才可开脱。

家里人却以为她撞了邪，请来茅山的道士烧了几张符，灰烬搀着水喝下算完事，从此丁香也不提前世如何了，反倒是恋上了道家仙术，认为嘴里冒火又能呼风就是雨的本事太了不起了，整日拜这个作师请那个为师，像个神婆一样。

娘着急了，只盼着刘家那个小未婚夫赶紧把这个小神婆娶走。丁香当然不愿意了，她是个心气儿多高的小女子，怎么不知道爹娘为她指下这门娃娃亲是敬慕华岳三圣母的威名，与神女结亲，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可天知道那小兔崽子长得怎么样，品行又如何，我丁香不求荣华富贵，金玉满堂，但起码嫁的也要是个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一心人，当然啦，长得也不能太差吧……这万一没遗传到圣母娘娘的气度和风度，是个丑八怪，可不是倒了血霉了！

此后丁香又日日天灵灵地灵灵，祈求刘家的是个女孩儿，求了一年两年，求到自己已然是个十六岁还没几人上门求亲的大姑娘。

这怎么行，不管是男是女也该去华山看个清楚，顺上跟刘家打听一下自己那个没来得及见一面，十六年不着下落的爹，于是，她便准备上华山了。

娘不让她去，说都十六年了找不到了。丁管家也不让她去，说山上有六个糙大汉子守着，像小姐这样调皮的小姑娘就会被和着血生着吃了，剩下的骨头渣子就就拿去喂狗，等到狗都不吃了，就撒到江里喂鱼。

小时候的丁香吓得哇哇哭，后来麻木了，丁伯说上句，她就会背下句。

那天，她换上了男装，远处看就像身段小些的江湖侠客，近看，也是个有些男身女相粉脂玉面的翩翩少年。

丁香觉得自己的模样未免太小白脸子了，不够唬人，又找来具青面獠牙的面具带上，才勉强能有点吃人怪的神态。

她大摇大摆地上山，额前一缕发神气地一甩一甩，叫别人不敢招惹。前面三两一小伙人好像是来寻宝，丁香第一次上华山就碰到这样的好事，又好奇又兴奋，鬼鬼祟祟跟着躲在岩石后面。一溜眼，人却在山洞口不见。

小姑娘吓个半死，冒出头四处不见人，只怕是白天出了活鬼，知道她是偷跑出家便要现个真身引她进山洞里把她魂魄勾去。

这太可怕了……早该听丁伯的话，这山上不仅有吃人的妖怪，还有勾人的恶鬼呢！要回家……要回家……不找爹了……不找刘彦昌了……

丁香嘴里念叨着“吓死人了”说个好几遍，打着哆嗦连连后退，只觉得背后不知是抵到什么东西，冰冰凉凉一片。

死了死了，恶鬼定是发现她不肯进洞去，如今青天白日就要把她拿下……小姑娘沉浸在自己的设想，自己把自己唬得发抖，全身僵硬的都不敢回头去看。许是身后人不耐烦了，起手扳了丁香的肩，动作极轻，却是一道未知的气力将她带转过去，她还来不及想去挣扎逃脱。

片刻丁香“哇呀”一下跳窜起，来人是哪方也不曾看清，便早已被原先的胡思乱想吓得不知所措，唯记得她脸上还挂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左右是跑不掉，一身的骇人装扮总该派些用场，又哆哆嗦嗦举起手爪子摆出狰狞姿态。

“大……大大嘴猛怪，见人就吃！”

丁香紧闭着眼，全身抖得厉害，只盼望对方兴许不足道行，少见世面，真就暂且能喝住。

只是对方许久不动作，丁香恐惧稍退，睁眼定睛瞧去，见一男子银色甲胄加身，身披的是件玄色氅，白色纹理镶其上，威风堂堂。再看着身这行头的人，却是个白净小生的样貌，眉重如黛，色入云鬓，宇间稍有蹴起，衬出他的双目炯炯有光，风姿超卓，又见此人额上有痕，恰似有开第三只眼，可堪破世间一切真假，洞悉众生所有惑谤执枉，一气通神的势派，更显来者岂凡夫俗物，乃是真正有大智慧之人，直叫人过了目，便终身不敢忘记。

可丁香却是实打实的草野乡民，心道是那人虽着装骁骁，却长了个让人见了心花怒放的脸皮，应不足以为惧才是，遂又高起手张牙舞爪，鬼吼一通，念念的是前一样的语词。

她又哪里知道，站在她面前的，可是天上地下，世人眼里，最卑劣无情之人。

杨戬漠视着她装腔作势，冷清的眸眼露出一丝不悦，额上神目光色一凛，一手扬去，击落了丁香脸上的罩具。丁香一惊，都未看清那人耍了什么神通，一转眼面具已碎，以为比会起风点火画符的老道师可要厉害许多。

“变戏法的？”

面具碎，天眼之力震出一道风吹得她青丝飞扬，露出少女姣好的容颜，一样的艳丽娇俏，如春阳明媚照人，举手投足间都太像一个人。杨戬一怔，思绪拉到许多年前，却不知该从何处追溯，印象里，似乎那该是个追随了自己大半生的女子。

那年的他尚还年少，左右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家变之后受了一记催龄掌，跟着玉鼎真人学道三年小有所成，也是那一年，他拿起开山斧，劈山救母，担山赶日，落入西海。

“你醒了？”

“刚才睡梦之中一直喊着你娘，你娘有我年轻，有我漂亮吗？”

那时的他一心求死，无暇顾及绫罗帐外来人为何，却听这句与母亲的比较，早就暗生不快。“杨戬心中，母亲永远是最美的。”

她面露不满，却不与他计较，自认为很是宽宏大量，然后他问她此是何处，她也笑着回答。他要走，她便要追。

“喂，我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