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皆佛:施乞人（1/2）

刘乞在那座城乞讨了二十年的时光。

据收留他的那个老乞丐说，捡到他那年是个荒年，可能他父母担心养活不了这么小一个孩子，就指望着会有个富贵人家能够收他养大做个小佣人，每天舍顿饭吃饿不死就成。

可那等年月，谁家有多余到能再养活一张嘴的粮食呢？大伙还没饿到那些个说书人讲的那种大荒之年易子而食的地步就很好了。

所以他被扔在城内某条街边颇久也无人收留。

老乞丐说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被丢掉的，可能是触景生情吧，就来到装着他的篮子边看了看——是否有能换食物的东西，毕竟他也饿了好几天了。

然后在篮子里发现了一张纸和几枚铜板，纸上他的名字被污的只剩下了一个刘姓，其他文字的大概意思是求人收留他，这几个铜板是报酬。剩下其他的字并非看不清，而是老乞丐的确不认得了。

老乞丐用这几个铜板买了些吃的救了自己一命，拿了别人的报酬，自然要承担其托付的责任，于是老乞丐收养了这个本被期望送去富贵人家的孩子。

然后老乞丐给他取了个名叫刘乞。

用刘乞的话说，自己比他义父，也就是那个老乞丐运气要好的多了，至少他还有一个姓，他义父到死活了五十多个年头，只被人叫了一辈子的乞丐，小乞丐，臭乞丐，老乞丐……

义父说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让他记住自己虽然是一个乞丐养大的，虽然可能以后也要做一个乞丐，但是自己不是臭乞丐，呃……就只是乞丐而已，没有他们说的那些脏字。

虽然是从小过着乞讨的生活，但是也正因为从小就这样吧，他很幸运的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工作，跟那些做工的人一样，他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挣钱。

除了吃不饱，穿不暖之外，在他眼里自己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很幸运的这样认为，他很幸运的没有自视低人一等。直到那天。

毕竟这份“工作”的收入并不稳定，虽然也习惯了饿肚子，但他发誓从没有那样饿过。一连七天没有任何收入，也找不到其他食物，甚至于河里的陷阱都捕不到任何能吃的东西。

于是在盯着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叔开了十多年的包子铺很久之后，濒死的饥饿感战胜了恐惧。

他抢了一捧包子后就拔腿飞奔逃去，明知自己体力不足会被捉回，便一边跑着一边大口的将怀里的包子吞入腹中。

他根本没心思去数自己抢了多少包子，也根本没心思去感觉自己到底吃了多少，只记得在被打晕之前肚子没有那么饿了……

当他第一次在床上醒来后，老乞丐没有安慰震撼到无法言语的他，而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暴打了他一顿，对他吼：“你叫什么名字！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乞丐？你知不知道我们只能靠乞讨活着？你知不知道我们不能当贼？你知不知道我们更不能当强盗？”

就如同他没有注意到老乞丐说话一样，老乞丐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吼着。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乞丐做不是乞讨的事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的——失去双臂，近乎齐肩。

虽然没了双臂后，乞讨的收入因为他看起来更为可怜而大幅度增长，可他却丝毫兴奋不起来。

原来乞丐是没有被谅解的资格的，那些施乞者，他们只是同情而已，偶然的亲近也是强忍着作呕的欲望佯装而已。

那些施乞者，看似好心，实际上都是虚伪啊！

乞丐！哪怕生来便是的乞丐，也全都是不配在这世界上存在的！他们甚至不如拴在树下的残狗！他们饥寒交迫时甚至要冒着被人打和狗咬的风险，从狗盆中抢狗剩下的残羹！甚至要从狗窟里掠狗压旧的稻草！

乞丐！为什么自己要是一个乞丐！

那些天的他神智一直陷在麻木的状态，哪怕时常复发的伤口每每剧痛都无法将他唤醒。

哪怕身上饱受石掷水泼，哪怕恶狗临身，臭蛋当头，他都没有再逃避过一毫。

他和过往的行人一同鄙视着自己这具残缺的臭皮囊，和那些唾骂自己的人一起期望着自己就此死掉，再不出现。

与此同时，他还鄙夷着那些凡人，厌恶着他们丑恶的嘴脸，诅咒着他们麻木不仁的心灵，不屑着那些捏着鼻子为自己掸去额上烂菜叶的伪善者。

他看起来越发凄惨，心智却越发要强。

他鄙视着这世间的一切，作势的官，愚昧的民，迂腐的穷酸秀才，自贱的青楼花魁，隐忍的耕牛，张扬的土狗，王座上的昏君，凡世间的常人。

他蔑视那高不可及的苍天，他鄙夷那千踩万踏的地。

他甚至不为天地间呼风唤雨，搬山覆海的仙。

更何况这样的自己！一个什么都不如的乞丐！比蝼蚁蛆虫还不应存在的自己！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东西，不，他算什么东西！可就这样一个他，为什么是自己！

那些日子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虽然夜时冷饿疼惊到清醒，即使还因为必要进食排泄，他阴沉的眸子中也再没亮起过一粒星光。

他不屑这个身躯，更不屑他的所作所为。

直到老乞丐病死的那天，他都只是怜悯地看了即将咽气的老乞丐一眼。

老乞丐担忧的浑浊眸子里，如被刺入一道惊破石天的烈芒。

他最终苦笑了一声，便瞌上了眼，与世长辞。

那种光，他在少年时从一个坚持了五十二年都进京赶考的秀才眼中看过，从一个被卖去青楼抵债最后燃了整排楼宇的女子眸中见过。

那是他平生所见的无数凡人，达官显贵，乃至很多修行者都所没有的目光。

那应该，便是彻悟，是无欲求。

据说那些如仙的修士们终生所求便是如此。

可有着这样目光的他，却不过一个凡人，更何况是凡人中最不如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