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痴儿喜(2/2)
那个当过自己儿子的爹再也不会回来,他越发觉得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了些什么。母亲也因为必须要出去做工来养活他撑起这个家来,便很少有时间再去看管照顾他。
他也大了一些,便时常游荡在街上。穿着一身和母亲差不多褴褛却比母亲脏了不少的衣服,穿梭在镇子和村子之间,漂泊家乡的街道上。
村镇之间,村镇之内,便时常有了他破落的身影。这两处有很多条路,他不一定会出现在哪里,但每天必定会去走上一遭。
他在寻找,寻找一个或者一种失去的事物,或者人,或者无法言表的冥冥。
由于他的模样实在怪异,村镇里的孩子便时常跟在他身后向他投石掷物,他经常恼怒,却苦于追不上也打不过他们。便烦恼如同一只奋力甩着尾巴却也无法将这些蚊蝇般的顽童驱走的老牛。
后来他索性不再追逐他们,也不再拾起石块树枝腐鸟或者更加肮脏的东西回掷他们。
他的默默忍受起到了很好的效果,那些顽童终有一日觉得不会反抗的他不再有趣,便不再逗弄他。也许是因为他们在逐渐长大。
可他好像不会长大一样,日复成月,月又成年,他还是游逛在村子与镇子之间,除了身形高大一些,速度快上一些,吼声浑厚一些外,他好像没有其他的变化了。对了,还有那件愈发破烂,补丁更多的衣衫。
因为他已经能够追上并且打败经常向着他投石的顽童,他身后的孩子里男孩便越来越少,可小女孩们却越来越多。
她们约成一群,在放学后跟在他身后十几步远,唱着不知道哪位有才的小伙伴编词谱曲的,天真烂漫却用来骂人的童谣。
唱着歌的她们总是欢乐的,经常看着滑稽的他发笑,他也听不懂那歌中的含义。只觉得旋律优美,童音动听,他便也随着她们一块欢笑,然后带着他们继续在道路上寻找什么。
他喜悦于那些经常换着模样却不会长大的男孩不敢再跟着他捣乱,他喜悦于身后多了群如同莹莹雀雀般唱着歌的女孩。他喜悦于自己越来越高大,能够看到墙那边更多的范围,确定自己能够寻见那什么的几率更大。
他是一个痴儿,但却喜悦胜过堂皇宫廷中的天子。
(接上次作家话
宇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宇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一个看书的人说道。
“怎么会打断了腿呢?”
“他总仍旧是思着邾小姐。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将那几箱子书信送到人家里去了。”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取份纸笔。”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宇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
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宇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
宇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纸墨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宇乙己,你又想人家邾小姐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想,怎么会打断腿?”宇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
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取了纸笔墨,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他接过东西,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宇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宇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宇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宇乙己的确死了——他竟然相信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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