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弈·天秘书(1/2)
极暗,如光泼泄出来。
仿若恶鬼丛生模样的黑,破落成一片一片的羽毛碎片,放在午昧眼前。
那种感觉,就像是无穷无尽、可以组成天地的沉色水晶,裂开寸寸有棱有角的剑刃,彼此倾轧着、交织着、咆哮着,描绘出一展应龙振翼的深远画卷,有如烛龙创世,又胜似神魔开天。
她自己站着,却也依偎着一处覆满钢铠的臂膀。
她已不知道自己是凭着自己的力量,立在这片苍茫与混沌交接的太极之所,还是被身旁那头承载着“捭阖”之名的无角魔螭,收进了他那张经由三千载以上历史所磨砺出的应龙狭翼下,停留在这分辨不清天地玄黄的象征之地。
暗到极致,便是化作了另一类存在的光,只是带来的颜料足够浓重罢了。
那种浓重,醇得可以覆过所有气味,厚得可以抹过所有声色。
有暗血红色的叶子,像是畸形的人的心脏,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这正好,是十方世界存在的数量。
仔细看去,那不是暗红的血色,而是已经暗淡将熄的烛金色。
叶子亦不是叶子,而是依附在烛龙身畔的十片祥云,杂糅了龙鳞间倾斜出来的光与烛。
“莫非你没有见过这些?”狱捭阖瞥了一眼午昧微曲的眉,眼神淡漠地开口,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午昧回神思量了一小会儿,随后轻微摇了摇头。
“你出身于山海界,又曾破界出空,来此仙侠界。”狱捭阖张开手掌,放下他之前一直托举着的午昧臂弯,真红燥意正逐步消退的瞳眼,如一划火光稍纵即逝的燃炭,“难道你辟天之时,没有向周围看一眼?看一看,这承载了十方世界的物质,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看一眼?
狱捭阖抬手所指,是午昧不曾看,不敢看,亦是她往昔顾不上去看的景象。
辟天之时,破界所带来的诸世压抑,令人无法畅快喘息,那来自于十方的拉扯怪力,需要凝神应对,至于那凌虚的出空心境,又必须竭力维持。
试问力弱心柔之人,如何得闲,一望天地所寄?
日月星辰不见,或许那十片祥云,各有其日其月其群星其诸辰。
然那诸祥云所附,十方界所寄,是烛龙蛰眠所在,是那一展浩长之躯。
玄幻、仙侠、苍狱、洪荒、古风、九州、止戈、传武、天地、神魔。
十处祥云,十方世界,原来只是遥寄烛龙躯侧,不曾实附——正如它们所行所为,不曾称臣创神之下,却未曾忘却,自鳞角间窃衔日精。
偏偏另有一方世界,名谓山海,向蛰眠的烛龙靠得最近,近乎贴在了龙首双角间的额里上,让午昧恍惚间有一种错觉,那缯绫鳞甲的间隙,便是山海界中的深渊、又或是一览无余的平地,而那高耸隆起的鳞片边缘,则是支撑天地、乃至于上揽九重的山宗古嶽。
可是,仅是看了一眼,午昧的整个心神就被拉扯进去,无一点遗留的全部摄走,她在某一处的龙鳞间隙里,遍览可能只是不足半分半毫的小缝所衍生的世界,那群山堆如兽潮暗涌,那诸海静如万岳屹立,那山海之间诸神授人、毛羽教化、鳞升甲游。
原来两片龙鳞间所开合的一处细微裂隙,裸露出来时便是山海界的天昼,隐蔽起来时便是山海界的长夜,原本从龙鳞间隙的尘粒里生发出来的世界,如一颗充满贪欲的种子,崇敬烛龙的最初一批原生者还安居在鳞隙之内,意图敲骨吸髓的叛逆者则化作向外舒展枝叶的藤蔓,开辟了一朵有着无数烛色光粒在其中星亮的祥云雾霭。
难道,山海才是诸世的起源?
它生于鳞间尘泥,是自生,亦可说是烛龙所创。
它分化安躁,静者臣服,而动者造孽——崇敬烛龙,便在鳞下长生;篡夺力量,便向外开辟世界。
或许,那其余的世界,都是来自山海的叛逆者所探索出来的新世。
因为只有山海界,最靠近那烛龙躯体的中枢——那片在龙角之间光耀空宇的额心突鳞的,一个古老世界。
“这偌大空宇,这烛龙躯上,不过是诸鬼博弈,对峙出一局虚华盛世而已。”狱捭阖低头看向午昧,其血瞳如海,且望潮汐升落、见赤意滔滔,争得那寸心意气,长至极九外,“我不助山海诸界,与盟烛九的缘由,你该懂得了吧。”
“懂得。”午昧半抱半抓着自己的臂膀,感觉自己身上有些冷,“只是我不懂,你出身苍狱,执掌一界,却为何与烛九阴盟,而不与同病的诸世主宰歃血?”
“是烛九。”狱捭阖有些固执地强调那个称呼,随即恣意扬眉,“先者已辟,后生于此,自继其业。”
他仰首大笑,却不似癫狂,“莫非你觉得,不同的两件事,就必须有些牵扯?我在十方界,与我愿与烛九同袍联袂,又有何干?”
而午昧只是冷冷看他,半晌才回了一句。
“那你现今,又为何与烛九阴决裂,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斩龙?”
狱捭阖稍微侧过身,柔和的目光落在午昧脸上,像是在掩饰什么一样地浅浅笑了,他轻声呢喃着,宛若夜里漏下的那一剪清月光,是让人听不明、辨不白的模糊暧昧。
但午昧却是听到了一些东西——
“……洪荒界,这篡夺了玄幻一界根源的崭新异世,该归入十方的位置,将最初的山海界挤出去吗?”
少年面上似有感慨似有悲怆,半癫狂半清明的古怪面孔,扭曲出蜿蜒腾空的巨大龙影。
“山海半附烛龙半浮云霭,转换在动静有无之间,千万载来仍是立场不明,不似后来新界——虽无法彻底割断与烛龙联系,却已全然虚浮在龙躯之外。
神魔继山海之后而开,也曾有龙战于野、凤叱悲空的壮景,只是如今神隐、魔消,倒是如十方界妄图摆脱的烛龙一般,蛰于长眠、甘伏颅首了。
古风兴于铮然,亦败于铮然,此界创于其手,但其所选的几任界主不过庸物,以至于最后一任界主竟是铮然亲自执掌,其不过烛九刃下败亡之将,无需再多言。
仙侠无道已久,只失道、非道,最终也不过半道尔;天地是仙侠先者弃旧土所开之新天,或有韵味但必损在规矩。
苍狱而今只我孤身,九州人众却党争派伐;止戈不见兵戈放,传武何曾悉数传;玄幻遗其根源,洪荒篡其根源而失仁义。
看十方世界,何曾明亮?
只是此鸿蒙乌盲,还待少年开。”
午昧攥紧了臂侧的衣裳,此时她才略微懂得:原来十方界,实是所谓世十一;而十方诸界,皆窃日精,悉数叛臣——呵,万墟归无、有物还空的烛龙,竟是这天下最大的苦主,真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
“那你口中烛龙与烛九有何区别,不过都是烛九阴。”她凭空多出了些许勇气,不知怎么的,居然敢出口质问狱捭阖。
“烛九是烛龙的一瞬念想,烛龙却不全是烛九……”狱捭阖叹了口气,徐徐说道,“烛者,光矣;九阴者,天道道之至沧至寒,渊玄玄之至晦至暗;烛九阴者,非是天下皆九阴占世,唯余一抹烛烟;而是秉烛创道、把火衍衍,是诸世抽光纳为剑、夜缝破隙群曙来!”
是烛彻九阴,非九阴残烛,却不知风云何年,留此曳曳?
——愧黔首,一袖联袂,抬望眼,已然天清。
长枪起如绿芽抽枝,手攥钢杆只挺腰而不抖肘。所绕枪花,非是赦出如龙,却也可说昂蛇疾走。
大枪吃功,不仗小术。
“你啊,又在练枪。”
乌金枪锋一抖而顿,宛若蝰蛇收信,隐缨立枪环手抱在臂弯里,着了一层朝露的青丝湿漉漉地垂在额前,斜眼看着不知何时走过来的折壤。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当我是什么啊。”
折壤挠了挠头顶约有寸许的短发,朝隐缨做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粗糙鬼脸。
“你开始不修边幅了。也就是说,战事有些吃紧了。”
隐缨臂筋跳动,内弯如青鲤吐珠,自深黑短褐布料倾覆而出的力劲,化作一卸走江带水的黏力,缠着臂弯里半抱半立的那杆裹钢玄枪,调转锋刃,乌金利尖刺着偌大穹窿,衬着那一片乌青颜色格外浓重。
“咦?”伸开手掌好好摩挲了一阵自己头顶短发,折壤咧嘴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生生的牙齿,“怎么,你又要当谋士了?”
“不要说些‘怎么、怎么’的,好歹你也是诸山经之主,是叛离传武、涉世而来的人杰枭雄,别让他们凭着你的几句话,就认出了你的性子。”
立在空地围场的隐缨,隔着十步遥望着站在竹林边缘的折壤,他握枪转杆,大步朝着自己同行者的方向走去。
折壤原本顺手拔了一根极细短的有叶竹枝,当做牙签别在牙缝里,任由青涩又有新味的竹汁渗进自己舌尖的味蕾,而今他看着跨着大步提枪走来的隐缨,有些慌张地呸出嘴边那根不住晃荡的竹枝,有些拘谨地挺直身子,顺了顺叠褶的双袖摆子。
隐缨舒然探臂,风声忽猎的黑色衣袖险险擦过折壤的脸侧,他伸出的手掌抓住了一根竹枝上茂盛繁多的大片青绿色叶子。
肘尖一颠玄钢长枪,盘在枪首的镂空魑豹呼啸胜雷,隐缨高抬这一杆长枪,凝结在乌金锋刃上的朝露,随着倾斜角度滑落,流进他单手搓成的、由细长竹叶叠成的翠绿盏中。
“你敢喝吗。”
折壤耸肩一笑,似是吐出了胸中吊着的半口气,他环臂一把夺过隐缨掌捧的那盏露水,妄语道:“有何不敢。”
露水,在唇齿间隙激荡出斧凿之气,刀伐剑犁的老辣味感,顺着食道冲刷而下,直达胃囊烧灼出闷沉的热感。
折壤咬牙嘶嘶了几缝凉气,有些受不住地想要喊出声,但骨子里那倔强的脾气,却是逼着他纵是痛得佝偻起背脊,也不愿意发出求饶一般的呻吟。
“若是连这点都受不住,你便继续做逍遥快活的诸山经主,统御着那些环绕在你周围的那些女人,让她们替你编织出搜索情报的罗网。至于你嘛,作为盘踞在脆弱丝线上的蜘蛛,就别再拿起上战场的念头了吧。”
转腕一挥,铸成护手的那对玄豹,八掌利刃抓滑过修长枪杆,呲出沉闷金属钝鸣,腹部中空的盘箍魑豹呼啸成风,与乌金枪锋破空时那半似惊雷半若龙吼的杀声相应,刺激着折壤的灵魂发起一阵阵战栗。
“呵,山海一剑、双枪隐缨,唯二挫败过创世烛龙之伟力的两位——这样的枪锋锐气,谁受的住呢。”
感觉腹中狠辣消去大半,折壤开口吐出淤积戾气,感觉轻松了许多。
“烛龙便受得住,若你觉得自己不配与祂相提并论——那么,我猜苍狱之皇,便也是能受得住。”
隐缨缓缓走出几步,姿态笨拙却行伐轻盈,气势沉稳却能骤提如岳。
“我是他手下败将。”折壤没好气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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