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门·念鬼世家（1/2）

这就是典当东方的故事。

琴弥坐在原位上，饮着温凉的茶。

“这故事的转折，未免太离奇了。”午昧摇了摇头，“不切实际。”

抬望眼，掀起缕纱的舞女，在石台上抖动光洁白皙的背。琴弥放下手里捧着的茶杯，眼帘稍微垂下，一副怀着心事的模样，“正因为这情节转折的太快，所以才是说是传奇啊，毕竟这个故事的真正面目，除了当事人以外，又谁能彻底知晓呢？”

急快的鼓点，接连不断的踏脚，舞女伸展双臂如黑羽长颈的天鹅，后挑起的长腿，带入撩动人心的雪白，肌肤洁皙的足弓呈现出完美弧度，妙丽得连琴弥这样的女子也自叹不如。

“是时候了。”琴弥放下鼓掌的双手，如是说道。

青签瑟瑟，竹帘滚滚，杯碟颤颤，茶汤溅溅。

一条黑色的长龙，作为跌落了高位的神。它疲惫不堪的鳞角身躯坠在地面上，像极了一条没有骨气、只会软塌塌地滑行着的蛇。它绕着石台中央的纱衣舞女转圈，一次又一次，最终这些堆垒起来的碎鳞圈线，将自己修长脖颈托举向天，自嘴缝处突然张裂开来的头颅，如同最艳红暗然的罪恶之花，带着让人厌恶的黏稠涎水，扑下！

念裁剑镖猛然一磕，午昧手按长柄，便要挺身救人，却被神色淡然的琴弥横臂拦住。

“你再仔细看一看，等一等。”

肃穆、庄正，纱衣摇曳的舞女，她低下头结了一个古怪的手势，依稀是道家九字真言的一诀手印，随即便合上双眼，以殉道之姿，等待着黑色长龙的吞噬。

这一刻，手结道印的舞女，便如那洪荒界中被称作“僧侣”的苦行者，她带着一诀真言，身影仿若与双手合十的僧侣重叠，带着“朝闻道夕可死”的觉悟——

像是一具可以被人随意摆弄的人偶娃娃那样，被黑龙猛然咬合的上下牙颚，粉碎成鲜血淋漓的朱红之花！

缯绫声中，念裁剑骤然出鞘半尺。

随即，无奈下沉。

午昧低头不语，有些丧气地搁下剑鞘，眼前晃过琴弥纤细雪白的手指，以及一声“你看”。

黑龙俯首，八丈尺三，长女拢纱如莲华，青丝渐飘冉，手腕裸玉环，是赤练练、如螭小，鳞身涂画三白漆。

“是幻术里面的目术。”用手指抹了午昧眼角一下，琴弥指了指自己单独闭上的右眼，“只要不与她的目光接触，便不会中术。”

午昧学着午昧之前的样子，微微垂下眼帘，避免与舞女琥珀色的瞳眼对视，而这时她才看清楚了石台之上的黑龙，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件后摆足有八丈三尺长的黑色裙袍，表面绘满了深蓝海潮的它，现在就外披在舞女的肩上，长长拖地的后摆面上，缀着一条条缝成浪花样式的绣边，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盘流在石台上的黑色河水。

“真正的表演，该开始了。”琴弥站起身子，靠近挡光的竹帘，“当初典当东方，在见到那两个为青露茶蛋出千的人的时候，他所想到的那个点子，现在已经实现了。”

由那个想法所延伸出来的三门生意，其中最下乘的，便是此时午昧与琴弥等待的义卖斋。

浇以黄豆酱汁的小鞭笋，就像是黄色的木笔杆堆在白瓷小碟里，只有头发粗细的紫薯丝，用红萝卜做的小箍套在鞭笋上，像极了上好的紫疏狼毫。

这道菜，名为“槛低皆笔”。

被削得方方正正，样似宣纸的白菜薄皮，表上是用微煎蝉足做的字，一面面的叠成厚厚一摞，泡在油汪汪的鸡汁汤里。

这一道，叫做“文多无作”。

青衫磊落的文人，大抵是违背了“君子远庖厨”的诫语，如海底的鱼群般在回廊楼中穿梭，呈上一道道心思别致、与纸墨笔砚有关的菜肴。

义卖斋，由此开宴。

鼓声骤起，急如乱雨。

饮食的客人们放下指间的竹筷，一边取茶漱口，一边看向了石台中央。

长摆如墨龙的舞女仍在，却并非主位，而是站在稍靠右的位置。

石台正中央的，是一身素色长衫的簪头老妇，褶纹如壑，笑若褐菊，但自有一番压得了在此众人的气势。

老妇动口，勇烈可比三军。

“诸位客人，咱话不多说，直讲斋卖。”

一抬手，黑色石柱猛然落下，立在老妇左手侧。

紧接着石柱顶端开裂，飞石坠地，与之下落的一件物什，被老妇接在手里。

外罩圆壳净琉璃，密封于金黄琥珀之中，根茎九曲，细叶飞撇，形若桂宫仙子起袖，可比方才舞女一舞伏龙。

“食之可凭虚御风揽桂月的飞天草，这等仙品可比东海碣石蟠龙桃的轻身七日，强上不知多少倍。”老妇捏诀起手，令净琉璃罩子带着其中的琥珀蛋上浮，以使在此众人看得清楚些。

“但东海蟠龙桃的洗髓伐经，以及列风七日所得仙缘，可是压了飞天草不止一头。”听着老妇底气颇足的话，琴弥唇角轻勾，掩嘴对一旁的琴弥轻语。

午昧微微侧身去听琴弥的低语，一时间略过了老妇所报价位，以至于当周围的买客彼此吆喝、接连喊价时，她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低沉定价声，愤然怒吼声，沙哑喝骂声，装饰精致、摆物奢华的回廊，一下子变成了乡下最为喧闹不洁的地摊菜市，与其浮于外表的丽色截然相反，如同两个极端。

“此不过胭脂俗粉。”琴弥向水碟中倒掉茶渣，再添半杯新茶，悠闲饮了一口，“所谓义卖，早些年，是民间为救助天灾、筹集银款而举办，只起底价，不定顶价，任凭买家报价抬价，待到无人再喊，便以此价售出，所得银两皆用以赈灾。”

放下茶杯，十指交叉，琴弥嘴角笑容，惟是桀骜不驯，“如今嘛，便是商家赚钱的好手段了，所得银钱大半归于卖家，少量作为抽成算给主持一方，义卖也由此有了个别名——拍卖。”

午昧摇摇头，腋下夹剑，捂着耳朵站了起来，“我不喜欢这里。”

“哦，我也不喜欢。”琴弥轻松起身，于周围喧闹，充耳不闻，“我们换个地方，去喝茶。”

茶鉴味，是典当东方的第二门生意，由琴弥评价，算是中乘。

暗室，台上古物，诸多品茶人。

脸隐在兜帽阴影下的黑袍人，从她清丽悦耳的声音，以及兜帽边缘垂下的纤美青丝，便不难猜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在场诸位，可知晓这旧书的由来。”黑袍女子捋了捋帽缘青丝，露出了藏在广袖里的皓腕，一圈赤练练的玉环套在上面，形若首尾相衔的眠蛰小螭，脊上三痕涂画上去的白漆，格外的显眼。

黑袍女子所指的，是一本放在根形木台上的兽皮书，古涩玄奥、又带着少许野性美的象形字，大概是用点燃的细碳棒在上面烧出来的，是一处处肥胖如蝉的焦黑痕迹。

“这是一本古经，其名《狰铮》，从这兽皮第三行的痕迹来看，大概是《狰铮》里的第十篇‘烽燃’，其实这古经的内容毫无意义，不过是一本描写古风界几处旧迹的风土志而已，真正有价值的，其实是这用烙字的兽皮——昔日的古风界主，出自山海界的狰兽‘铮然’的兽皮。”

在座上闲饮杯中茶汤的老者，朝着其他人展颜一笑，随即下座走到放置兽皮的木台边，将手心的一枚玉佩信物交给黑袍女子，然后把兽皮收卷起来。

“老先生说的没错，这确实是古风界最后一任界主‘铮然’的皮，不知您打算用什么价格买走它呢？”黑袍女子接过玉佩信物，没有急着阻止提前收走兽皮的老者。

“一界之主，山海狰兽‘铮然’的兽皮，此物即有山海之神的神性，也有一界根源的滋养，就算历经沧桑，为时光所消磨，也散不去其上的馥郁药香。”老者把脸贴近兽皮，向往地深吸一口气，“此物表面，每过百载便生七钱油脂，生食四两，便可返老还童、长生千年，如此神药当然需以神物相换。”

老者大手一挥，恣意张狂，“我以出身自我仙侠界，山海界大荒经系主——山海一剑，他少时所用三千八百七十一凡剑中，三把残留剑性的，来换此物。”

黑袍女子捏碎信物，与此同时三把被华光包裹的微锈长剑，自玉佩破裂的那一瞬，浮在黑袍女子眼前。

“这还是交易。”喝茶喝得有些肚子涨的午昧，离手边的茶杯远远。

琴弥摇了摇头，“这天下哪里能少得了生意呢？”

轻柔弹指，叩击茶杯，琴弥低声再言。

“此为小家碧玉。”

易手宴，其名取自“卷须老易五蠹以改天下”的典故，是典当东方的第三门生意，也是琴弥口中唯一的上乘生意。

来往皆是锦衣华服，所提无不是红漆礼盒。

“这也是一场生意。提着礼盒赴宴的这些人，他们都是妖都略有薄名的商人，他们赴宴的目的就是——”

琴弥拖着长音，稍微停顿了一下，吊足了午昧的胃口，方才继续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