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障心(1/2)
深夜,偌大的詹府忽然灯火通明,仆从医者来去匆匆忙做一团。直到子时,郑楹的血才终于止住,腹中胎儿也裹着粘糊糊的血肉流脱出来,呈放在托盘上,小小的一团,可怜而可怖。
廊下,詹沛掀开布看过一眼,片刻后复又面无表情地盖上,而后默默行至无人处,双目已然变得血一般通红。
一直以来,他太想再要一个孩子了。身为父亲,他亏欠林儿太多太多——他没听到林儿第一声啼哭,没见过林儿在襁褓中的惺忪睡眼,也从没经历过被林儿兴冲冲扑上身来的喜悦。几年下来,儿子在自己面前仍是怵怵的、生生的。他早就暗暗想过无数遍,若再有一个孩子,他再不要错过一点一滴,他要带着林儿一同陪在幼孩身边,嬉笑读书玩耍,把错过的一切补回来,其他父亲有的幸福喜乐,他也要有。然而,可惜的是,近年来夫妻生隙而无子;可悲的是,好不容易有了,在得知有孕的同时,却也永远失去了这个日夜期盼的孩子;而最最可恨的是,这一场惨剧,原本是可以轻轻松松避过的。
内室,一片血腥味中,侍女们手忙脚乱地奔忙着,陌如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为女主人细细擦拭身体。郑楹在昏昏沉沉中,忽然梦到万举所描绘的梦璧之境。梦魇中,只见父亲手持玉璧冲自己慈祥微笑。郑楹迎着父亲上前,却怎么也到不了父亲身边,再一看,父亲已消失不见,眼前只空悬着那枚玉璧。
郑楹一惊而醒,然而虚弱的身体稍一醒转,旋即又沉沉陷入幻梦——还是一样的迷离幻境,而持璧又化璧者却变成了兄长郑檀,继而又是弟弟郑樟,三个梦翻来覆去周而复始,也不知梦了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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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在妻子榻边坐下,看着半梦半醒的妻子那因失血而极度苍白的脸,又想起黏着污血的可怜胎儿,男子一动不动、心如死灰,眼中的血色始终不曾消退下去。
不久,詹沛转身出门,很快便出现在南门大牢里关押万举的囚室中。
万举正窝在稻草上睡觉,被脚步声惊醒后,一睁眼看到詹沛恶狠狠的双眼,就知道一切如自己所料,当即蔑笑道:“我猜你就会过来,也不必啰嗦什么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想错了,我并不打算杀你,更没功夫剐你。”
“那你来做什么?”
“来跟你聊聊。”
“聊什么?”
“除了薛王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聊的。”
“薛王案?薛王案里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你明知一切都是郑峦的阴谋,为何到现在还在捍卫他、做那样无谓的挣扎,为何要伤害楹娘、报复于我?!害我……”詹沛野兽般怒吼着,说道最后竟再次哽咽。
看到对方的样子,万举更加如意,得意一笑,高声分辩道:“陛下身为帝王,肩挑社稷,守天下太平,防臣子作乱,未雨绸缪,何错之有?真等到逆贼四起之时再行镇压,到时战火遍燃,从南到北岂不生灵涂炭?两害相权取其轻,牺牲薛王全家,换来举国太平,陛下没有做错什么!”
詹沛冷冷哼了一声,面目比讲话者更显狰狞扭曲。万举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詹沛的态度毫无顾忌,继续高昂着头,用凌厉的语调抢白道:“再说,薛王他又真的冤吗?他的所为,换了谁当皇帝,都不会听之任之!”
“哼,听起来……还蛮有道理的。”詹沛红着眼恨恨盯着万举。
“何止有道理,这是天下正道!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践踏圣上苦心,引战生祸,陷多少黎民于水火,如今你们踩着枯骨妄想一步登天——沐猴而冠罢了!你们罪孽深重,洗刷不清,我白天的所为,正是为帮你洗刷下去一些!你无需谢我,回去谢你夫人即可,哈……”
万举说完,仰天大笑,还不解恨,又再次高声强调:“圣上同我,自始至终没有一丝过错!没有一丝过错!”
“好,那你记住了,”詹沛的脸色陡然和缓下来,声音平静,“你没错,千万别改口。待会即便是你想认罪,我也不容你认了。”
“故弄玄虚……”万举蔑斥,心中却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对方的愤怒?
此时,忽有随从进来向詹沛耳语了一番。詹沛听后,低声吩咐道:“把那女的带进来。”
万举隐约听到,登时心惊肉跳,张张嘴,喉咙却像堵住一般,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瞪大两眼盯在牢房道口,祈祷不要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然而万愿圆还是出现了。看到女儿的一瞬间,万举仿佛浑身被抽去了骨头,咕咚跪倒在地,一边朝詹沛猛磕头,一边连声哭求道:“我错了,将军,我错了,我有罪,你大发慈悲,我错了……”
“那你的圣上呢?”
“也错了,都错了,都错了……”万举不住磕头,以脸触地,脸上满是涕泗,粘了满脸的稻草屑,“将军,求求你杀了我吧,要杀要剐我决无怨言!这一切皆是我之罪过!是我糊涂……”
“住口!”詹沛厉声喝止,“你没有一丝罪过!”
“爹爹,究竟怎么了?”万愿圆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所以。
“愿儿,快跪下求詹将军!快,快呀……”
万愿圆还不及跪下,只听詹沛又道:“自我十四岁进入薛王府侍卫补缺营,上司就训诫我们要时刻机警清醒,我始终记着这句话,恨不得睡觉都醒着。如果我这辈子可纵容自己犯一回浑,那便是今日的这回!”
詹沛说完,一把抽出身旁护卫腰际的佩刀,一刀刺穿万愿圆腹部,又一扬手,将血淋淋的屠刀抛回护卫手中。
万愿圆不可思议地看向鲜血汩汩直流的伤口,缓缓抬手,却捂在了伤口之下一寸处的小腹。
目睹一切的万举已口不能言,只张大了嘴,任眼泪鼻涕混杂着口水淌了一地。
栏门打开,护卫将重伤的万愿圆扔进栏内的万举跟前。而后,伴随着纷杂沉闷的脚步声,詹沛及手下悉数离开了囚室。
不知怎的,刚出囚室没走几步,詹沛忽然放缓脚步,直至慢慢停下。重创万氏父女后,詹沛心中仇恨稍得释放,眼中血色渐消,心智逐渐恢复,久久哭不出的眼泪也开始酝酿。他侧了下头,想要往身后不断传出悲号的囚室看一眼,却终是没有去看,而是继续迈步向前,出了大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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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尽全力按压住了涌动的情绪,在看到冯广略的一瞬间,詹沛仍旧不受控般崩溃下来。
“济之,你可算来了,你不是都放了我们了,为何又追我们回来?你这是又改了主意吗?愿娘呢,她还在里面同岳父说话吗?”不明就里的冯广略忍不住一连串地发问,神色却相当平静,显然对急转直下的局势一无所知。他始终相信,眼前这个相识多年且数度宽宥自己的少时旧友,这次一样不会为难自己和家人。
詹沛看着老友,却说不出话来。
“济之,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冯广略一脸迷茫,心中渐起不好的预感。
“你真的……改主意了?你要杀了我?”冯广略蹙眉惊问道。纵然如此问,他心中却仍怀着一丝信念,相信詹沛不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詹沛还是说不出话。
冯广略把这当成了默认,发出一声凄凉的苦笑,笑自己方才的天真,也笑自己高估了对方的宽忍,继而平静道:“我曾两次落入你手,你都没有杀我,这第三道坎跨不过去倒也不亏。我死便死了,但有一事相求,”讲到此处,冯广略忽然跪地磕了一个响头,俯首道,“从头至尾,愿娘都是无辜的,她是这世上最善最好的女子,如今还怀着四个月身孕,这一路颠沛流离,得亏这孩子也真是争气,居然没掉。求你看在往昔的情份,替我好生安置愿娘和孩子。”
冯广略说完,一抬头,发现詹沛忽然转身背对自己,双手捧头,浑身颤抖。
“济之,你这是……怎么了?”冯广略不安地问道。
忽地,詹沛一弯腰,一口鲜血从口中直喷出去!
冯广略吓了一跳,又见自大牢门口抬出两具尸体——就在方才说话的当儿,万愿圆已血枯而亡,至死,女子的双手都始终紧捂小腹,而将伤口弃置不顾。女儿断气前,万举便已恸绝而亡,至死,也没松开抱紧女儿的手。
冯广略一眼认出两具尸体,哀嚎着就要扑上去,无奈五花大绑难以动弹。詹沛一把抹去嘴边血迹,下令解开绳索,冯广略连滚带爬地冲上前抱住妻子尸身,仰天长啸,凄怆惨绝。
也不知哭了多久,冯广略忽闪身回来要厮打詹沛,被一众护卫拦住,抵死挣扎。忽然,冯广略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护卫正是昨日凶神恶煞般喝斥自己、逼迫自己携妻离京的那位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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