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无声告白(八)(2/2)
他夺了她的声,伤了她的喉,她再不能歌唱,她曾视为珍宝的喉咙,她曾引以为傲的歌声,在这一刻已通通不存在了
原来他接近她不过是为了找到她的弱点,当他知道了熟湖的弱点是声音后,他就已经计划好骗她喝下裂喉酒了
熟湖一旦失了声音便不能惑人,不能化为原身,形同于凡人,任人宰割,偏熟湖手上的羽毛又有极大价值,得多人垂涎
他此来一为除国难,二为夺羽,以救治他心爱之人
其实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那女子失明了,整日的消沉
那女子本就病弱,这般消沉下去,定会玉殒,但他一日听一方术士说熟湖手上之羽磨末可治失明,他便来了,为她手上之羽
而他父皇亦允他,若他能铲熟湖大患,便允他娶那女子为妻,这便是他夺她声的缘由
他只知那女子失明之痛,可她失声之痛并不少于女子失明之痛
他夺她声让她任人宰割与亲手杀了她又有何异?
孰湖变换真身,将他二人伏到宫殿。
那男子叫元叙,他想求药,崦嵫的不死草养神芝。
“我与她自幼相伴,但她家中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迫她嫁给别人,她不愿屈从,便一条白绫吊死了。我听闻崦嵫有神草,可使死人复生,所以我与婢子不远万里来此求药。”
“可这药极难长成,被仙气滋养万年才得一株,而一株却只能救一人。”
“小生只求一株。”
“一株可救不活两个人”见元叙不解,她复又说了一句,“你不知你早在东海之时便因遇到风暴而死了么?”
元叙破旧的衣衫中依稀可见森森白骨,只是他执念太深,强撑已死之躯来崦嵫求药。
“若不遇到我,她本有美满的一生,终是我累了她,求仙子救她一命,不必念我的生死。”
孰湖看着他,忽觉眼中有泪,她仰头笑道:“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神州数十万载,这养神芝自然不止一株。”
天道无常,不过片刻光景,方才雷霆大作的天空此刻又艳阳高照。
孰湖没有去送那二人,径直飞向东海。
海风习习,她坐在礁石之上,明黄色的裙袂随着海浪阵阵翻滚,棕色发髻渐渐与夕阳融化在一处。
“两颗养神芝的天罚甚重,我这蛮荒古兽也险些魂飞魄散。”孰湖的嘴角溢出血来,她伸手拭去,却有更多的血从眼角、额头处溢出,滴落在她腕间白色的羽毛上,再也无法洗去。
“我做婢子时,总爱同你生气。如今回归神位,才知道这几十万载的岁月都不抵与你在一起的片刻时光。”
她是上古神兽,但也实在太过孤独,直到偷入凡间才得了些做人的温暖。只是没想到一入东海,便被海神发现,引来天地之力将她迫回崦嵫,安守神职。
她与他再见时,已不能相认,隔着生死,她成了孰湖。
她幻化出壶酒,喝了一口,喃喃道:“你还会记得我吗?”
声音被海风吹散,了无痕迹。
原来张漓曾在崦嵫山骗得一张孰湖蜕皮,他一时起念,将其套于妻子身上,她竟化作孰湖。此事被天庭知晓,她被罚在极东驻守这片海,而他则成了一缕残魂,不人不鬼。
十日期至,空中果真被撕出一道口子。孰湖往天口飞去,临行前,她低头朝我道了声谢,一双美目顾盼,险些将张漓从同心结里勾了出来。我忙按了按胸口,且教他稳住。
而她不知,那日开的并非天门,却是刚睡醒的耄耋,在捕食生魂。而让我骗她的,便是他的夫君,一心要与她斩断姻缘之人。
孰湖的蜕皮被耄耋丢入海中,我忙捡来套在身上,而后生出鸟翼马身。
“张漓,你瞧,我当真成了神兽!”
张漓摊在岸边,虚弱得像快要死去,不过数年,他已从青年模样变成个老疙瘩。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耄耋的哀嚎。
孰湖这样的神兽,岂会甘愿为他人果腹。耄耋一死,无数生魂脱难,她算得上小有成就,今后怕是能入得仙班,自此逍遥自在。
“小东西,见别人得好处,眼馋了?”他偏头看我,双眼浑浊,却一眼便看透了我。
我吞了口唾沫,自然眼馋得很。
海风很急,他摇摇头凄楚一笑,忽而化作一团灰飞。
人说沧海桑田。
可我已忘记在这里驻守了多久,这片海却仍是那样,不曾稍改。
浩瀚的景致终究成了一滩死水,我才知晓,张漓,果真是个骗子。
我成了孰湖,固然是神兽,但也须接替她所承的天罚,箍于极东之海,不得离去。而她丢了皮囊,自此天空海阔,才是恣意快活。
我愤懑地歪在礁石边,想起还是只小妖怪的时候,曾遇到的一个青衫书生。
他怀里别了枝雪色的花,弯下腰问我:“你可见过孰湖,人面蛇尾,嗜好举人,就像这样——”
然后我便被拦腰举起,不经意碰碎了他怀里的花。
常挨欺负的我慌忙问此为何花,欲还他一枝。
他笑意浅浅,此乃梨花,漫山开时,似雪覆满白头。
呵,这个大骗子!
皇帝摩挲着掌心的红羽,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再睁眼,竟已身处海滨。
礁石旁倚着一位少女,晨曦为裙,丹霞为发,腕上缀着鲜红的羽簇。少女自称孰湖,是被红羽召唤而来,允他一个愿望。皇帝大喜,立刻请孰湖载他前往蓬莱仙岛,求长生之药。
少女化作兽形,四蹄踏云,双翼御风,日落时止于崦嵫山。皇帝看见九只金乌栖于扶桑树上,当即要去采摘扶桑之果,食之与日月同寿。哪知他才伸出手,便见双手已化作马蹄,背生双翼,他竟成了一只孰湖!
皇帝不受控制地俯冲入海,驮起正在挣扎的溺水者。待将人救至岸上,他才看清,那人正是他派去佯装溺水以捕捉孰湖的渔夫!渔夫再次被救,却没有捉住孰湖,只好故伎演,继续假装溺水。渔夫日日跳海,皇帝便日日驮人,真真是苦不堪言。皇帝只得对天立誓,永不捕捉孰湖。
少女现身,将皇帝带回宫中,却要求他在海边立碑,纪念在海洪中下水救人的英雄。
海边静静立着一块无字的石碑。
没有人记得它是什么时候立的,又是为何而立。就像没有人记得,曾有一个赢弱的少年,暴雨中跪在她面前,愿意用毕生的时光,换取成为孰湖一日,只为能救起洪涝中的乡亲。
夕阳亘古不变,让她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海边有一个常年卧床的少年在等她,等她驮他去海中看日落,等她聆听他白日卧床时编造的故事,再一起开怀大笑。她在等啊,等他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夕阳下的石碑上,静静依偎着一片红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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