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Z62(2/2)
余正夏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喊,但不知道那人喊的是不是他。他试探着转过头去,看到对面中铺上一位衣衫有点破烂的中年男子。一见他扭过头来,中年男子便像见了从天上砸到三号车厢里的特大救星似的,操着一口比余正夏本人的要正宗得多、浓厚得多的东北话,非常热情且激动地问他:
“小伙子啊,现在晚上几点?”
“现在……九点三十八。”余正夏拿着手机,看了一眼微信界面上方标出的时间,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
“哦,谢谢啊,谢谢小伙子。”中年男子连连道谢,“我手机没电了,也没带手表。”
“没事儿,没事儿的。”
怪不得,余正夏想。手机没电,可真是误事。被中年男子问了这么一次,余正夏也开始关心自己手机的电量了。往右上角一看,电池的电还几乎是满的,右边标着百分之九十,就算持续掉电掉一晚上,也不至于掉得明早六点没法开机,最多也就掉个一半电。余正夏手上的这款机子,用了三年零二个月,晚上只掉一半电,已经谢天谢地了,不知是他不会用,还是现在的智能手机都这样。
余正夏关了数据,省得晚上掉电太多。不看手机,他就伸出头去,接着看窗外。他倒想翻翻书,翻翻地理五三的知识点部分。但他没法看,过不了几分钟,硬卧这边应该就会熄灯了,黑灯瞎火的,再看书,他的眼睛大概是不想要了。窗外只有铁轨和站台上洒落下来的白灯灯光,灯光显得有点乏味,连上下车的旅客都消失掉了,没什么好看的。他只想看,铁轨和站台什么时候会移动。他看了二十几分钟。前一两分钟,他聚精会神。逐渐地,眼神慢慢涣散掉了,可他的脸,却还是朝着车厢的玻璃窗,一丝也没动,脖子好像一点都不嫌累。他不是第一次进秋常站的候车室,不是第一次在进站闸机那儿刷火车票,不是第一次站到站台,更不是第一次踏进开往异城的列车。但是,除开这次集训,他从未离开秋常市超过十天,明天开始,他却要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度过两个多月的时光。接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中,余正夏都没犯思乡病,也不觉得自己会犯什么思乡病。不就是两个多月嘛,等高考报名那会儿,他不是还要回来吗?但他不知道,名叫思乡的病症,早就开始了潜伏,而且,一旦发作,病情可不会轻,会像现在这样,潮水一般涌上来。秋常站快要不见了,他想多看几眼,虽然,实际上,他想多看几眼的,很大一部分并非眼前暗橙色的站台地面。
恍了不短的神,余正夏忽然发现,站台竟然开始动了,一个个靛蓝底白字的“秋常站”从车窗前方走过,一开始是慢慢地走,他依然看得清车站名字的笔画,也看得清下方的“qiuchangrailwaystation”。到后来,站牌经过的速度快了些,牌子上印的英文成了模糊不清的一行,过了会儿,连方块字也显得不太清晰了,若非事先知道列车是在由秋常站往外开,他可认不出这三团面糊写的都是什么。再后来的几个站牌,掠过了白列车,掠得飞快。等它们都消失了,秋常站也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黑得甚至映得车内白炽灯的灯光惨白。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本次列车。本次列车,是特快直达列车……”
目送他能在夜晚见到的秋常市走了,余正夏脑袋枕到枕头上,闭上眼睛,右手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他听说手机有辐射,枕着睡觉对脑袋不好。但比起让脑袋承受一晚上的电磁波,他更不愿意叫他的手机在半夜被某位不速之客拿走。大学生们回老家的高峰期,也是小偷们出没作案的高峰期,他再清楚不过。余正夏用无力的左手摘下了方框眼镜,眼镜一着陆到硬卧床单上,他就合上了眼。
过了十分钟,或者也许是过了十五分钟,灯光灭了,乘客们的手机也都灭了屏,车内差不多和车外一样黑漆漆的,只剩过道两边靠近地面的两排照路灯,还坚守在它们各自的位置上,泛出一串微弱的光,似连似断。
……
火车在铁轨上疾驰,发出粗重的声响,像是在大喘气。余正夏在耳边听到了火车的声音,感觉有点奇怪。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的他刚坐上通往沈河市的高铁,高铁还没出秋常市的郊区,旁边的窗户里,净是些汽车维修、二手车租赁之类的小店铺,偶尔也会出没某个大学的新校区,或者汽车厂在郊区间的新汽车厂。
《与天同行的观测者》还没响,他可不想这么早起床。他困得要命,四肢似乎被粗皮筋捆绑到了床上,应该能动弹,但应该会动弹得比较费劲。梦不能再做下去了,他要睡他的回笼觉。他用四分之一于平常的速度,由仰卧改成了侧卧,继续躺在床上。睡了会儿,他又醒了,火车的行驶声仍驻留在他的耳边。这次,他可以确定,这不是梦里的声音,而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原来,这儿不是他的房间啊?
余正夏的眼皮动了动,眼睛稍微睁开一点,变成两条中间稍宽的缝。他见到了天花板,没刷白漆,只有铁皮的颜色。这儿真的不是他家。等他再清醒了些,他睁开双眼,翻了个身,发现他正身处硬床铺上,上方和下方都睡着人,他的右手侧也架着三个床铺,同样有三位乘客在上面卧着倒,安心地睡着他们的觉。好像只有他没在睡,好像只有他被传至车厢内的噪音吵醒了。他还想睡,想找回之前的睡意,却怎么也找不到,仿佛睡意被谁给藏起来了。既然如此,索性就不睡了吧,天都已经亮了一半了,北京站大概马上就要到了。
一看手机,才四点二十八。他总不能对着上铺床底干瞪眼瞪个一个半小时吧。睡不着,不能玩手机,没法借着凌晨时分照进窗口的微弱的光复习地理,也不想上厕所。唯一能保证他有效度过这一小时半的法子,恐怕就是催眠自己了。
但是,他浑身上下都异常的精神,就比如眼睛,一醒了,一睁开了,就再也合不上了。望着上铺的床板,他想睡觉,却怎么也找不回想睡觉的意愿,仿佛有人在跟他玩捉迷藏似的。他放弃了,望向车外的一片鱼肚白,干脆思索起来,他现在是在哪儿?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到北京站,那他现在进河北省了吗?余正夏想起地理的一轮复习兼期末复习课,郑老师领大家做她出的气候带复习卷,课上做完当堂讲的那种。不知怎么讲的,她讲到了河北平原。她这么一讲,言道明就在台下接茬,表情和语调都极尽夸张之能事,边说还边用两个拳头轻锤几下胸脯,好像真的在捶胸顿足:
“我到河北省来,肛肠好棒好棒的。反了他……”
说着说着,他还忍不住笑场了。当时是下午第一节,大家都迷糊得很,恨不得下课铃一响便把脑袋扣到课桌上,像扣锅盖一样。或许因为如此,见了言道明搞怪,余正夏他们几个丝毫没有被逗笑,只是看着对方自顾自兴奋的样子,一脸不解,除了贝程橙。她扯着母鸭似的嗓子,放开了大笑,跟言道明一唱一和。
事情的结果是,郑老师耳朵又尖又灵,马上听到了底下的动静,便叫了言道明起来,叫他解释这两句莫名其妙而好像又并不怎么莫名其妙的话。自然,言道明支支吾吾讲不出口,挠完脑袋挠胳膊,挠完胳膊拽校服袖子,仿佛浑身上下长了十万只跳蚤——按余正夏母亲的话说,现在条件好了,余正夏这代小孩子没见过跳蚤,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它们具体长什么样,但一回想言道明当时窘迫至极的样子,余正夏便想,在身上养跳蚤的结果,应该就是他同桌那样了,再怎么抓耳挠腮,也解不了痒。好在,郑老师不是他们班主任,见言道明大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也就放他坐下了,只是提醒他,老师领大家复习的时候,不要在底下说话。
余正夏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下课了,还没来得及对着画红叉的题目去回顾老师上课讲的气候的描述技巧,他就急不可耐地问言道明:
“到河北省来是什么梗?”
“余妹妹,你听没听说过……”
言道明流水般吐出了答案,像是在就着“椭圆焦三角形中,内点到一焦点的距离与以该焦点为端点的焦半径之比为常数e,即离心率”“过双曲线焦半径的端点作双曲线的切线,与以长轴为直径的圆相交,则相应交点与相应焦点的连线必与切线垂直”或者“已知椭圆的右准线l与x轴相交于点e,过椭圆右焦点f的直线与椭圆相交于a、b两点,点c在右准线l上,且bc垂直于x轴,则直线ac经过线段ef的中点”这些林老师在课上总结过好几遍却并没几个人听进去的圆锥曲线经典结论侃侃而谈。他说了部德国电影的名字,又跟余正夏说,这部电影的鬼畜系列作品,有多么的赫赫有名。
“……他还能被鬼畜呢?!”听言道明讲完,余正夏有点震惊,“我天……”
“对啊,还有他跟当时苏联头子组的cp呢,你信不信?c站上一堆这个。”言道明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想必鬼畜视频的阅片量很丰富,“我挑十个元首系列里面最鬼畜的,给你发过去啊。”
“不要最鬼畜的,一般鬼畜的就行了,”余正夏忙摆手说,“太鬼畜的我受不了。”
“不给你看最鬼畜的,你上哪儿去知道元首作品的魅力,”言道明又在坏笑,笑得像贝程橙往五人群里发的某个表情包上,誓要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张瀚,“等着啊。”
“好。”
余正夏对c站的鬼畜视频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答应了他同桌。不一会儿功夫,余正夏便感觉到,手机在他校裤口袋里振动了好几下。解开锁屏一看,微信收到十多条来自cilicili的转发消息,全都是言道明发的,标题都是《元首的日常》《元首的非日常》《元首热唱樱桃小丸子》《春风吹满地,元首也可以是念诗之王》之类,或者是《元首热唱nobody》《元首热唱nobody2》《元首热唱nobody3》《元首热唱nobody4》这类整齐划一的标题,其中,居然还有部作品,叫做《德剧:吊丝元首》。
“《吊丝元首》……”余正夏对着屏幕小声念,“跟《吊丝男士》一个系列的吗。”
“是的,俺妹,你没猜错,就是一个系列的。”言道明露出副“就我懂得多”的样子。
“我不是你妹,你没有妹妹。”余正夏的耳朵像天线,一敏锐地发现有谁叫了他妹妹,便马上指挥嘴巴反击。
“妹啊,我问你,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被锯得太少了?”言道明边问,边将头转向坐他后面的臧晓宇,“要不要咱班运动员帮你?”
“一次三百,少了不接。”臧晓宇大手往言道明桌上一伸,说道。
……
余正夏忙于打仗一般的期末复习,没去看言道明在微信里向他强力推荐的一系列鬼畜视频。但他的的确确留下了点后遗症:一在语文或者文综作业上见到河北省,或者一想到河北省,他就想笑。暗自笑完,他又开始想,列车现在是在河北省哪儿?刚进河北省,还是快要进北京的地盘了?余正夏想打开基德地图和手机定位,想看看小蓝指南针在地图的什么位置。刚拿起手机,他便心想,算了,还是不要动手机比较好,电量宝贵。窗外只有乏味的鱼肚白一片,稍微多看一会儿,他倦了,脑袋又躺到枕头上,又进了一个小时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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