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浪静 12(1/1)
胥无梦回到府中,休息片刻后向家老要来一鼎黄羊肉和一份汤饼,匆匆吃完后便独自一人出了门。轺车来到一栋八进府邸前,他刚下车,便闻得一股鲜花的清香从府邸中飘来。此时,府前一个军装打扮、威风禀禀的将官走了过来,恭敬道:“参见将军。”胥无梦知道军人出身,认将不认候,于是他爽朗一笑,忙虚手托起,说:“宋典门,威风依在啊。”“将军过奖了。敢问将军可是来见公主?”胥无梦笑着点了点头,却只见那宋典门面露难色,便赶忙问道:“这是怎么了?”那军官摇了摇头,低声道:“要不我让人叫毓秀来?”“何必麻烦,不如我自己进去问。”胥无梦说着就要往里去,却被那军官阻挡,“将军听我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公主昨日吩咐小将,说不能让你进府啊,我实在为难,请将军见谅。”胥无梦听了,也不诧异,只问道:“可知其中原因?”“小将实在不得知,不如请毓秀来问。”“嗯,有劳了。”“请将军稍等。”宋典门一拱手走了。
没过一会,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丫头从大门缝里钻了出来。胥无梦见了,连忙上前询问,那丫头把他拉到一旁,两人窸窸窣窣的说了一阵,等那丫头回去后,胥无梦在府外徘徊了一会也离开了这里。
之后几日中,胥无梦拜访了些老友,与他们笙箫了两夜。哪知之后更多人陆续来约,胥无梦却早心生倦意,又搪塞不了,便主动搞了个辞行宴会。宴席完毕后再无事可做,便想再去趟那花香府邸,然后返回军中。谁想这日刚要出门,就有皇宫的人来传口诏,要胥无梦即刻进宫议事。胥无梦不知何事,问侍从也只言不知,无法只能暂且放下计划,匆匆随侍从去了。
皇帝召见之地不是别处,竟是皇宫正殿。胥无梦上了七十二级汉白玉台阶,穿过八只烟熏青铜鼎,进到正殿之中,只见三公九卿、文武大臣皆已到齐。赢威端坐在九级王阶之上,面色就如那门外青鼎。赢威左手第二排第一位站着的便是赵高,等胥无梦进来时,赵高似笑非笑道:“皇帝,既然武英侯到了,还是请他亲口说说此事的情况,毕竟事关重大,我们不能太过武断。”“哎呀,老师,你就是太过仁慈,事情已经到现在了,还需要问么。”赢威转而对胥无梦斥责道:“胥无梦,你知罪么?”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难,胥无梦愣住了,他有些无措,他没有想到前几天的安抚竟是欲擒故纵,没有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竟全部失策,同时重重疑问也涌上心头,一时心如乱麻。可胥无梦虽然年轻,却毕竟生在王侯将相之家,从小耳濡目染官家世故,也见识过风浪,所以他还是先强行压住了一切负面情绪,回答道:“请问臣犯何罪?”胥无梦话一出口,赢威随即恼羞成怒,大喝道:“何罪你自己还不清楚?”“臣不知,请我皇示下!”胥无梦的态度很坚决,以示自己无愧于事,他知道就算赢威和赵高给自己定下个“滥用私刑”之罪,顶多也是罚俸了事。这时,丞相李斯突然说道:“武英侯,昨日我丞相府收到可靠军报,一支西陲匈奴骑兵不知如何越过长城,出现在我陇西境内,现去向不明。并据细作报,匈奴部族备战多时,现正向我长城北境集结,就当下形势来说,目标在我国无疑。”李斯顿了顿,又接道:“且昨日有刺客进入皇宫行刺,其中一名被廷尉姚贾拿获,其余刺客走脱,具体有几名刺客现在还不得知。”李斯说道这里,胥无梦再也按耐不住,问:“西北有战事,我怎能不知?”御史大夫屠季仲义愤填膺道:“你人都在京城逍遥快活,怎么能知?从你来都的头天”胥无梦没等屠季仲说完便打断了他,振振道:“我因朋友病重特来京城看望,西北暂有后将军聂弱值守,绝对万无一失。此种特情在我朝开国以来便是成例,两三天的腾挪安排无需禀报皇帝便可自行定夺,更没有必要通知御史大夫!”太尉李信突然大笑起来,说道:“武英侯,我看你分明是在推脱啊!成例是在没有影响到国事的情况之下才可成立,而你呢?从轻来讲,你身为一军统帅,在国家有难之时,不在军中坐镇,反而在京都彻夜行乐。更甚者滥用私刑,公然违反国家法度,弄的满城风雨。再从重讲,如无私相授受,怎会出现你前脚一走,胡人后脚就举国侵入,又同时有刺客行刺皇帝之事?”“陇西侯之话可有根据?”“根据?现在这一切事实还不算根据吗,这么精妙的步骤,不可能是恰巧使然吧!”此时,赢威一拍王案,站了起来,“哼!胥无梦,你三代为臣,竟犯下如此重罪,枉先皇赐你胥家高爵丰禄!”胥无梦连忙对王阶之上拱手道:“皇上,臣确实没收接到聂弱军报,刺客之事我也一概不知,昨日只在府上摆家宴招待朋友,一直到天亮才散,御史大人可以作证。”“无须狡辩,来人啊!”赢威说完,只听殿外有人应允,“在!”顿时一队甲士进到殿中。刹时间,大殿之上肃然无声,连空气都僵住了。“且慢!臣对武英侯颇为了解,武英侯在生活上确实有些年少轻狂,然而在对待国事上却秉性正直,行事老成,绝不会拿国事为儿戏,更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冯去疾,你凭什么怎么说?”赢威的语气一下缓和了许多。“凭臣脑袋上这颗人头。”这时,宗正嬴腾、治粟内史郑国、廷尉姚贾先后正声道:“臣也甘为武英侯担保!”“呵呵,我要你们一人头何用?如果事实不符,我要你们全族……”话未说完,赢威瞥了眼赢腾,沉吟了片刻才道:“死罪暂免,活罪难逃。畏旷,当庭杖责胥无梦一百棍。”“万万不可!”说话的是宗正嬴腾,嬴威皱了皱眉头,却又不好打断这个年事已高,皇族内最有威望的老族长。说起来,第一次见这老赢腾就是在父皇的书房之内,因父皇日夜辛劳子嗣过少而被他训斥。之后父皇凡有皇族内务处置不当,他便会来到后宫严词厉色一番。打那时起,便对他从心里存有一份畏惧,从小到大这老赢腾就如西山上的石板一样不苟言笑,现在看来,他除去脸上添了更多的沟壑之外,其他毫无改变。赢腾厉声道:“一百大棍下去,没人可以活的下来,皇帝你这是在自毁国家栋梁。本来此事不在皇族内事之中,但事关国家存亡,赢氏皇族兴衰,我就不得不说,只要老臣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皇帝犯下如此错误。”“赢腾,你身为皇族族长,就能无视皇帝的威严吗?你到底是哪国的皇族长?到底谁是皇帝?谁是臣子?枉你活这么一把岁数!”“国家是我赢氏一族历代先祖共同努力得来的,不是哪一个人的,请皇帝自明!”“放肆!”赢威又一次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心中对赢腾最后的畏惧被怒火烧尽。“皇帝,请容臣禀告。”赵高见赢威默然,便接着道:“老族长也是为国事担忧,才又此番言论,请皇帝不要计较。就武英侯之事,其中似有蹊跷,况且,面临大战之际,惩罚现任主将过重,可能会有损士气,望皇上先从轻处置。”这时李斯也接着道:“是,众所周知,西北军的前身是黑鹰骑士。当年武仁候治军有方,更是用兵有神,又兼爱兵如子,被上下官兵拥戴,使得黑鹰骑士战无不利。到武英侯手上,已经营三代,战力稳居我国精锐之冠,被国人称之为胥家军。所以,在查明事实之前,请皇帝从轻发落,这样更能使得秦人团结一致,共赴国难。”“什么国难,小小匈奴,蝼蚁尔。还有什么胥家军,军队不是他哪家的,是我秦国的,就算是哪个人的,也是寡人我的军队!”李斯听完赢威的话,脸颊肌肉一颤,又很快的以如常面色屈身一拱,已示赞同。“采纳老师意见,胥无梦停职待查,暂在家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同意不得离开。”赵高接着道:“皇上,武英侯与我之私事,也不必追究了。”“对了,听说伤及老师义子又侮辱老师的还有其他几人,现在何处,可有追拿?胥无梦我可以不追究,但是那几个帮凶可不能轻易放过。姚贾,令中尉署抓拿这几人。”没等人来问胥无梦,他自己已缓缓说道:“不必了,他们都是我的部将,也许真要打仗了,留下他们杀敌进爵,让我来替他们受罚。”“好,胥无梦骄奢僭罔,先棍责三十!”众人见赢威气还未消,又得此折中的结果,谁也不能再说些什么,只得不看那胥无梦受罚罢了。杖责完毕后,胥无梦已完全不能动弹,五体贴在地上,汗衣血裤,散发白面,眉目狰狞,神情涣散,哪还是之前那个口口相传中澹然笃定的俊将军,那凄惨万分的样子,着实令人惋叹,要不是廷尉姚贾暗中使色让畏旷留手,胥无梦不一命呜呼也得烙下终身残疾了。
甲士把胥无梦用木架抬下去后,赢威令李斯统筹调配军队、粮秣、辎重等事宜,又命太尉李信为上将军;少府章邯为左将军;护军都尉百里河为监军,统领精兵十万与西北军汇合,共领二十万大军御敌。
再说胥无梦被抬回家中,每日趴在床上,近一个月不得动弹。等稍有好转,便想按医嘱下床活动,却感手脚软弱无力,如散架一般,只好又在床上煎熬了一段。等他勉强能起来时,精神气色已大不如前,不下于大病一回。这日,他拖着淤肿未化的下半身在屋中走动,见窗外园中菊花盛开,便出了房门进了园子,还没游到一炷香的工夫,便感一阵晕眩,他立刻就一块假山石靠了上去。休息之余,一对麝凤蝶比翼飞入藩篱,嬉戏于花海之间,此刻,胥无梦触景生情,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恸涌上了心头。想到自己年纪轻轻便平东夷,破犬狄,守边关,名声在外,三军拜服,又一路顺风顺水,加官进爵,小坎坷虽常有,却从未遭遇如此沉沦。本该趁意气风发之时完成平生所愿,可现如今,失去了权力的庇护,未来究竟怎样已经不由自己把控。其实令他心生迷茫的不是官家的无情,也不是自己丧失的权力,甚至不是失去了报效国家的机会。不知在什么时候起,他的内心生出个小小夙愿,一个胜过功名利禄的夙愿,他担心的是自己就此永远失去完成这个夙愿的机会。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思维想法在别人眼里是很自私也很可笑的,它违背了祖父和父亲的敦敦教诲;违背了圣贤的言训;违背了国君的信任;甚至违背了一个男儿立足于天地的血性,因为作为军人来说,本就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是他在别人眼里的最终归宿。要是放在平日里,他是不敢多想的,让他抛开一切礼教、仁义、忠孝的束缚去拥抱一个内心深处的声音,是个多么不切实际的想法。而这时,他顾不了那么多,他愿意去想,放开去想,甚至去付诸于行动,就如那对蝴蝶一样,随心所欲的出入于藩篱,彻底冲出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完的妥协理由,真正为自己去活一次。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家丁找来,说有故友托人送来些东西。胥无梦便由家丁搀扶,往客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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