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树临风（上）（1/2）

我的舅舅自然只有一位，我母亲的弟弟，曾经昭越的一国之君。

十二年前，舅舅十七岁，外公一死，身为太子的他就被拥上高位。不过舅舅在那位子上只熬了两年，便不告而别离开了九安城。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依稀从别人那里知道，母亲当时对外放出消息说舅舅病重，避不见人。舅舅这一“病”就是三个多月，这三个月里，由母亲暂时执掌大局，垂帘听政。三月过去，昭越的臣民们没能等到舅舅病愈的消息，只等来一纸退位诏书。舅舅宣布退位养病，并由母亲接替舅舅登临帝位。

在舅舅对外宣称在温泉宫养病的时间里，他先去了北方的苦寒之地游历了大半年，回来后就以“玉阕”这个名字遍游天下，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商人，九安城里名号响当当的公子阕。

在斋舍槐荫中鸣叫不休的蝉声里，我们迎来炎热的六月。眼看就是暑假，书院里的女孩子们整天忙着和三五好友口头约定回到九安城后的种种活动，一起聚会喝茶，游湖避暑，哪怕我从不搭话也不能幸免，每逢邀请，我只得随口推托说自己六月已有安排，要随舅舅去钟离避暑。

这借口多说了几回，少不得自己也认起真来。舅舅说要接我一起去钟离，未必就不是当真的话。仔细想想，当时舅舅的神色也不像是随便说说的。

或许真的走得了，趁走得了该跟着舅舅去沛城，乃至任何去得了的地方看看。

这想法一认真便再放不下，我给九安城送出一封书信，时间一到，便跟着舅舅上了前往钟离沛城的马车。

钟离的沛城，位于楚水上游，是舅舅近几年的居住之地。沛城因地处边境，吸引了不少外来的走商，各地的外来商客同善良淳朴的本地人在这小小的沛城成了一锅热闹的大杂烩，虽然杂乱，却又无比和谐。这里没有真正的外人。这也是舅舅喜欢盘桓于沛城的原因之一。

舅舅在沛城拥有自己的产业，对此我知道的不多，不过就他住的地方看来，舅舅这些年在外头混得着实不错。

来到沛城后，我住进了玉宅里的熏碧馆。那是一处带着临水通风长廊的水榭庭院，廊下琴台棋案一应俱全，四周都挂着沈绿色的垂珠纱帘，长廊朝着种着几株芭蕉的那一面墙开了个月洞门，通过月洞门就是玉宅里的花园。

我很喜欢这里，可以说这熏碧馆被布置得十分合我的胃口。不仅如此，就连里头的人都是舅舅照宫里的规矩安排的，一位掌事姑姑外加十二个管内务的丫鬟，还有一个会功夫的贴身侍女明月。——阿言被送回九安城准备成为宫廷侍女的各种事宜，这事终究马虎不得。

虽说我和舅舅住在一起，但我很少有机会能见舅舅一面——我们并不在一处用膳，而且只有接近晌午的时候，或许舅舅会在家——大多是因为他刚刚睡醒而还没来得及用膳出门。

这多少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做商人该是怎么回事，也不知舅舅是真忙还是假忙，可几天过去我也就习惯了，照宫里的老规矩作息，闲来就看看闲书，练两笔字。然而舅舅是真忙，因此当他真闲下来——那也是我到沛城的十多天以后了，他便想起我了。

“我带你来沛城就是来玩儿的，赶紧把那些死气沉沉的书本丢开些，张大眼睛看看这沛城究竟什么样儿！”

舅舅并不是说说而已，他带我去了沛城里他的豫满楼吃饭，听说书——那是还没有传到昭越的新鲜玩意，还带我去了他酿酒的酒庄、茶庄见识世面。在我的央求之下，还带了扮成男装的我去了沛城城西的赌街。

因为舅舅，我才终于发觉银子真是个好东西。有了这个东西，不管去哪里都能畅通无阻。这趟沛城确实来得值，这才该是真正的假期。

在舅舅的引导下，我无师自通，立即把握机会将自己对于生活，甚至这个城市的所有好奇心都挖掘了出来。在明月的陪同下，我带着大把大把的银子，在这沛城里挥霍自己大把大把的时间。明月是个很识趣很会玩的小姑娘，虽然才十三，但她知道这沛城里所有我会感兴趣觉得好玩的地方，于是我们主仆大街小巷地吃喝玩乐，玩遍了城里有趣的地方，吃遍了附近的特色美食。

我们晴天去舅舅的酒楼听唱曲儿，喝凉茶，去城外的河边戏水；雨天就去湖上泛舟，赏雨观荷，或者在熏碧馆和其他丫头们抛石子，喝酒行令；心情发闷就去城北最繁华的地方买漂亮的衣裳首饰，施舍一路上遇到的乞丐；胆子壮起来了，就乔装打扮一番进赌坊赌钱，遑论输赢；我们还去看傀儡戏，每每不小心回来得晚了，就踩着月光慢悠悠地走，到时候让熏碧馆里的人偷偷放梯子来接我们进去。

自从来到沛城，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崭新的体验。我开心得要疯了，从来没有过这样放肆忘形，膨胀疯狂的生活。我喜欢哭便哭，高兴笑便放声大笑，不用去顾忌任何人的眼光，不必担心自己言行失当，引来话柄。在这里，我才终于记得我曾失去的，或者从来就不曾拥有过的快乐。这快乐告诉我我可以和他们一样，但同时我还保留着那份不一样的权利。

多好啊！我想对着月亮大声唱歌，光着脚跑进大雨里，攀着梯子坐到屋顶上看星星，等着看被晨雾洇湿的浅黄色的太阳。多好。

不过这终究是梦，是梦就有醒来的时候。来到沛城近一个月后，一个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于是我的美梦戛然而止。

头一次见他时，我们中间隔着一道垂帘，外加一道绣了采桑女采桑的折屏，如果非要算上的话，还有脚边那香炉里升起的一层薄烟。我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看他，虽然刻意戴着面纱，但心里还是有点希望他转过头来，哪怕只是匆匆一瞥呢，只要发现我的存在就好。但他没有。他正襟危坐，谨慎而从容地应对着母亲以及其他替我考察这个求亲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