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母女(2/2)
李伯辰转了身,看见一个黑瘦的女人扒着门边看他,身上穿一件白色单衣。但只一仔细打量便晓得那衣裳原本不是白的,只是洗白了而已。
女人盯着地上的狼和钱,又道:“不值当这些……哎呀,我还以为你是……”
说了这些,又使劲儿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往屋里招手。那小女孩便捧着个葫芦瓢走到门口,道:“叔叔,阿娘叫你喝水。”
女人缓了口气,又道:“家里实在没什么待客的了……兄弟你要不嫌弃,喝口水吧。我还以为你是山上的匪……”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褥子放下,走过去接过水瓢。他并不渴,但不想拂了心意,便一口气都喝干了。见那女人的眼睛在铜钱和银铤上转了转,似乎又要说“不值当”,便道:“我用得急,就觉得值这些。”
将瓢递给那女孩儿,转身又了一步,忍不住问:“大姐,你家就你娘俩儿?”
女人忙道:“我男人去做活去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天落黑就能回来。西边新搬来一家,要起个庄子……我男人帮忙干活去了。”
李伯辰点点头,抱起褥子走开了。听那女人又在身后道:“兄弟,那几家人不用问啦……都饿死啦。”
李伯辰低低地嗯了一声,大步走到路上,一直走到林中,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在草甸中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可如今又觉得沉甸甸的。
“饿死了”——这种事他听说过,但没亲眼见过。如今瞧了这几家人,才觉得这三个字变得真实起来了。
他缓步走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在无量军的时候虽说不是锦衣玉食,但也吃得饱。在璋城的时候住在陶家,看着街上的繁荣景象,也觉得这世道虽不算好,也不算太坏。街边有各色店铺、吃食的摊子,寻常人十来枚大钱就能混个醉饱。
而在他从小生活的那村子,虽说有些人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得找野菜合着面蒸饼子吃,但好歹没饿死人。
刚才还在想去哪儿弄百万钱给林巧置办个小庄子,可仅仅与散关城相去十几里的地方,就“饿死人”了——而这家快要饿死的,男人则去给一户庄园主帮忙了。那新搬来的庄园主,想必也是吃好穿好的。
他并不仇视那些富裕的人。知道怎么样的世道,都会有衣食无忧的人的。只是想,这些人落魄成这个样子,还是因为十几年前的刀兵吧。战火一过,新的秩序没能建立起来,城外盗匪横行,便民不聊生。
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要是寻常的匪徒,很多地方可以组织些民团自保。但这世上有神奇的术法,匪徒也就不是寻常的匪徒了。如自己一般的修行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与刚才那对母女已不算是同样的“人”了。
自己在山野中穿行,不是很畏惧冷热病痛,想要弄些吃的更是易如反掌。刚才瞧着那家人穷成那个模样,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守着这样的山、这样的原野,从哪里弄不来吃食?
但又一想,且不说那些大片的山野是不是旁人家的、允不允许他们去狩猎,即便能,刚才那样的一家人想靠这个谋活路也太难了。
他们去哪里弄钱买弓弩呢?自己造,造得出合用的么?便是有,射得准么?下套设陷阱的话,跟谁去学呢?倘若在这些事上花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家里人吃什么呢?还有些薄田要伺弄的。
况且那样的普通人,因为营养条件极差,本就易病、易累,在山间狩猎一旦受个稍重些的伤,搞不好人就没了。猎户……听起来很寻常,可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他们实在太脆弱了。乱世人命如草芥,他们也过得太苦了。
这样的人家在李国还有许许多多吧,他今天给了他们一千多钱,是因为于心不忍。可往后遇着同样的,总不能再继续洒钱。真要帮忙,或许可以将沿路看着的匪寨都剿了,然而这样真有用么?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李国如今乱掉了。
李伯辰从前知道自己或许是北辰传人、李姓王室的后人,觉得身上就担了道义和责任。但又想人活一世,还是自己快活些最好。遇着不平事,倘若力所能及便帮一帮,也算无愧于心。
可眼下这情形……自己要真是个“北辰帝君”——避世隐居、独善其身,真的能做到“无愧于心”么?
他觉得心中极乱,就重重叹了口气。等再走出十几步,却又想,也只是因为这里乱了么?
还是因为自己这样的修行人吧。
六姓王族的统治持续了数千年,且绝大部分王族都是修行人。他们寿命长,便开枝散叶,王姓子孙不晓得有多少。即便许多人都如隋以廉、隋子昂那样变成了类似基层官员的存在,可毕竟还要领着王姓独有的供奉的。
这样庞大的宗室,在他原来那地方,最多撑不过五百年。可在这里之所以能延续这么久,便是因为术法神异、灵神庇佑。
如那家人一般的草芥之民被压榨至死,换得王姓所居的大小城镇繁荣兴盛。于那些人而言,这是一种永无天日的黑暗——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可以从根本上改善自己的处境。
我也没有吧。他想,哪怕有一天我的修为能独战整个世界,也不会知道到底该怎么办。要改变、改良一个世道从来都不是仅靠武力就能做到的,所牵扯的方方面面,就是一个人活上百年千年也难参得透。
要不然,灵神们为什么不叫这世间更好些、叫他们的香火信众更多些呢?
他这样一路想着,又走回那荒村。
进院之后发现白马还在,便松了口气。可一进屋,又愣住了。
他原本急着弄吃的,就将火生在外屋的地上,但如今发现火被移到了炉灶里。那炉灶本是倾塌了一半,也被清理出来,倒成了个天然的火塘。
灶台上还摆了个木盘,李伯辰瞧了一眼,觉得该是用破门板或者破窗板斩成的,又洗干净了,原本剩下的三支烤肉就搁在木盘上温着。
地上也扫得干净净,露出原本的黑泥。这房子塌了一半,但此时一看竟不觉得如何颓败了。
……是林巧做的吧。他原本心情沉重,但见了这情景,一下子松快起来,便抱着褥子走进里屋——里屋的地、炕也都扫干净了,炕上竟还铺了一面烂草席。林巧裹着大氅,正摆弄一张瘸了腿的小桌。
见李伯辰走进来,转脸微笑道:“李大哥——呀,你在哪弄的褥子?”
她已经不生气了么?又将这临时的居所收拾得个小家一般了。李伯辰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暖流,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连喉头都哽了哽,只道:“我……在西边一家人那里换来的。”
林巧走过来接了褥子翻开瞧了瞧,又笑道:“倒是干净,你跑了那么远——罐子里还有热水。我刚才去旁边几家找了找,就只找见这些。外面墙边还几个碗碟,一会儿你去把它们洗出来吧。”
便走到炕边将褥子使劲儿抖了抖,铺上。李伯辰站在原地,看着窗板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将她的皮肤映得近乎透明、又映出了半空中那些翻飞的细小尘埃,喘了喘,只道:“好……林姑娘,好。”
说了这话,他忙走出屋站到院子里。风一吹,觉得脸上有些凉,抬手一摸,发现竟然落了两滴泪。他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泪是自己落的,还是原本那位残存的意识落的。
是想起常庭葳了吧。想起她从前操持家务时的模样。林巧自然不是常庭葳,关系也不同。可孤身那么久,忽然又有一个人在做这些事、在照顾自己,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发酸,还空落落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走到墙根慢慢坐下,看着一边地上的两个碗、两个碟子,沉默了一会儿。
不然就带着她走吧。他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什么家国大义……其实都可以不用急。料理了常家那边的事情,过上一段安稳日子好不好?我是个修行人,我能活很久。哪怕耽搁上几十年,这世界就能毁灭了不成?
可又隔了一会儿,还是将手套摘下狠狠擦了把脸,将那些碗碟拾起,走出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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