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故人相见（1/2）

张阿四有个大名叫做张宝官，不过通常情况下他用不着这大名，别人要么唤他老张，要么叫他阿四，自从浪迹到南都金陵，人生地不熟，只得跑上街头靠卖艺谋生，每天但求一饱，并不敢有别的指望。

这一日，他仍在街头舞弄拳脚，却不料来了一帮豪奴，说是奉主人之命，请其上门一叙。张阿四正待相问，一众来人二话没说就将他架到一辆车上。车夫“驾”的一声，赶起车子便往城外驶去。

一开始张阿四心中还有些忐忑，转念一想，自己在南都无亲无故，更无冤家仇敌，想来没人会加害于我，不妨等到了地头看看情形再说。

出广济城门一路往南，走了大约七八里地，遥遥见到一个大庄园平铺在青山碧水之间，里面绿瓦红墙，斗拱飞檐，分外醒目招摇。

张阿四早年走南闯北，算也见识过几分世面，心中不由猜度，看这庄院的气势分明是京师的世家豪门起造于城外的山庄别业。暗忖自己这一生除了走镖押镖时结识过几位富商财主，从来也未结交认识过镖局以外的朋友，今天却是哪里来的什么故旧知交想要见面一叙？

正胡思乱想着，“吁——”的一声呦喝，马车已经停在了庄园前的空场上，豪奴们请其下车，有管事之人上来打量了他几眼，便歪着头，皱着眉，满脸嫌弃：“这蓬头垢面、一身臭汗的样子怎能见人？你们先带他下去洗刷洗刷，找几件干净衣服给他换换。”

当下便有人领着张阿四去到下房，有人端来冷热水，又有人拿来几块皂角，吩咐他在那澡盆里自行洗浴。洗完后，还给送上干净的衣衫供他换上。

张阿四瞧那衣衫皆是绸缎所制，心中一喜，暗想：这儿的主人好生豪阔，今天便算他认错了人，好歹也得弄他一身衣裳回去。

穿戴一新之后，张阿四重被带到管事面前，那管事点头说：“这么一看还算有点人样。跟着我来吧。见到贵主你可得放规矩点，不得胡说混道，否则便有十个脑袋也保不齐会长在头上。哼哼，我这可不是吓唬你。”

张阿四拱手道：请教这位大爷，贵主人尊姓大名能否见告？

那管事哼了一声：等你见过了自然会知道！

张阿四只得住口，一路跟着他，接连穿过好几进庭院，转入了一道门。这门里面虽然还是庭院，但与别处不同的是，迎面多了个砖砌石铺的月台，月台上矗立着面阔五间高大如同殿宇一般的正房，正房的门楣处高悬着写有“沐恩堂”三字的金漆牌匾，这房的屋面全是一水绿的琉璃盖顶，白矾石的踏步台阶，深深的庭院里面，到处是曲廊围栏，朱户画窗，显见着其间的主人非官即贵，不是寻常泛泛之辈。

那管事却没有带他进到正房里面，而是从西边的角门进入二门。二门口此时立着几个嬷嬷，看到张阿四只是说了声：“跟我来。”

二门里其实是个园子，里面假山池沼，亭台楼阁之属一应俱全，张阿四跟在嬷嬷们后面走着，眼睛并不敢朝四处乱看。

“站住，就是这里了。”嬷嬷们突然出声，张阿四便规规矩矩的站住脚。抬眼看，眼前是个乱石驳岸的广阔池塘，池塘里盛开着粉嫩娇艳的荷花。在池塘的中央有个浮出水面的石矶，矶上建有水阁凉亭，一道九弯十八拐的曲桥便从张阿四的脚下引出，联结到这在水中央，荷花掩映的凉亭水阁并蜿蜒延伸到北岸之上。

清风除来，叶动花摇，浮香阵阵，张阿四几疑是梦，他揉揉眼睛，仍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就好象自己忽然一脚踏入到桃花源里，有些不知人在何地，身处何世？

身旁的嬷嬷说：“你从这桥上进去，走到烟水阁那边等着。”

张阿四顺着长桥曲曲折折的走，走不多会便来到水中央的石矶，抬眼看那矶上水阁果真镌着“烟水阁”几个字，他正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进，小阁里出来一位头插钗钿，身着细花襦裙的年青妇人，瞥了张阿四一眼，方才冷冰冰的说道：进来先等着吧，可不许乱看乱动，否则打死勿论！

小阁里静悄悄的无人，只有一道低垂的轻纱账幔将屋子分隔成两半。张阿四所在的这一半，到处锦绣堆陈，铺设华丽。而轻纱帐幔的里面，隐隐约约可见的，是屋子当中横陈置放的一张小榻，以及小榻后面的一架围屏，围屏的每一扇上都绘着花花鸟鸟的图案，似乎画得是喜鹊登梅和玉兰闹春……一股浓郁的香气正从帐幔后面透出来，一阵阵的钻入鼻孔，熏得张阿四昏头胀脑的只想打喷嚏，他只能强行忍着，既不敢站也不敢坐的半蹲在地。

只是他在地上蹲了许久，却始终并不见人进来，张阿四心中这时隐隐有些害怕。他不明不白的被人带到这里，主人却并不出来相见，这说不好是别人设下的什么诡计圈套！又想起行走江湖之时，常听人言，有些什么狐妖鬼怪，最爱化作人形，使下种种障眼法术，将荒山枯冢变作高楼大院，引诱凡夫俗子，堕入魔障。

但转念又想：老子光棍一条，穷汉一个，沦落到如今这份上，生不如死。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天管他是奸人设计还是妖物聚形，老子便在这里等他，是好是歹，总有个说法，却有什么好怕的！

屋子里的香气越来越浓，鼻子里面痒痒的难耐，“啊噗……”他终于痛痛快快的打了个喷嚏。这时候便听账幔里冷不丁的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外面是何人敢如此放肆？

张阿四吓了一跳，急忙朝账幔里看，轻纱账里不知不觉的多出了两个人，一个歪身靠在小榻上，另一个则侍立在她旁边。

张阿四双手长揖，唱个大诺道：小人张阿四，不，不，小人张宝官，见过此间的主人。

宁安公主歪斜地倚在榻上，眼睛看着纱帘外面的张阿四，几年不见，这人竟是苍老了不少。宁安公主想要开口说话，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下正在定神凝思。侍立在她身边的奴奴的奶娘赵钱氏，这时便喝叱道：张阿四，你好大的胆子！贵主在此，你也敢不跪不拜？莫非是想等小厮们进来打折你的狗腿？

张阿四心中一慌，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嘴里兀自说道：在下承蒙贵主人宠召，未知其故，不敢贸然攀附，一切情由尚望贵主人告之。

宁安公主这时道：张阿四，上天有眼，神明有灵，扪心自问，你以前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伤德之事？不妨给我细细道来！

张阿四心中一惊，当下皱着眉道：吃酒赌钱，常常与人顽皮耍赖到是有的，至于作奸犯科，小人生来胆子小，却是一直不敢做。

宁安公主道：胆子小？哼哼，分明是胡说八道！你明明做下过亏心之事，还敢在这里跟我当面抵赖！

张阿四愁眉苦脸的又想了想，方说：小人刚刚想了又想，这亏心伤德之事委实不曾做得一桩，所以小人的确是无从说起。

宁安公主冷笑道：张阿四，你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南阳城外有没有拐骗过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子？

张阿四吃了一惊，颤着声道：这、这、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宁安公主厉声道：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南阳城外的事，你现在还没有想起来么？

张阿四疑心大起，忽道：你，你是何人？南阳城外的事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赵钱氏喝道：放肆！贵主问话，你还不快点老老实实的跪下禀报！要是敢有一句半句隐瞒，小心你的脑袋！

张阿四长叹一声，道：兵慌马乱之际，小人见那女孩儿可怜，与她认为父女，相互帮衬。共渡难关，这、这哪里说得上是拐骗！我看那女孩儿又乖巧又可怜，心里也是喜欢得紧，竟是当作了自家的女儿一般看待，到后来她应征去了东胡，小人实在是说不出的伤心难过……

宁安公主一顿道：那女孩儿与你非亲非故，又是你半道拐骗而来，你到伤心难过什么？

张阿四叹息道：这也是小人一时犯了糊涂，才会做下这无良的事，事后也是懊悔不已。不过她一个孤身女子，流落异地他乡，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即使不遇到我张阿四，也会遇到王阿四，李阿四，世乱坏人多，只怕反没有小人这么好相与！再说小人与这女孩儿认为父女，并没有呵责打骂与她，内心里真把她当自家女儿看待，更希望日后能把她嫁个好人家，自己也好老有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