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渔阳鼙鼓（2/2）

二十六日，继统皇帝派出蜀兵五万，以原来的靖王世子，现在的太子敬为都元帅，挥师直下怀州，追捕被他废黜的普庆皇帝。

在怀州，群臣仍在争论，圣驾到底要不要巡幸江表，皇帝对此也依然没有主见。陆左丞和唐元帅一再苦劝，他只是回说：且容朕再想想……

州衙大堂的后面是宫眷们居住的内院，此前刚听到洛都的消息，后妃们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现在呢，则呆的呆了，傻的傻了。

周太后一夜之间，满头的青丝都变成白发，整个人也象中了邪一样的痴痴呆呆。小内侍已经偷偷告诉她，她的太后尊号已经被靖逆伪皇给废了。到是陈太后，由于是皇兄文宗皇帝的嫡妻，是靖王的嫂子，所以虽然也给废了太后的尊号，但是文宗皇后的称号依然保留，名义上且还加了“怀德皇后”的尊号。

汪皇后现在则是整天的搂着太子晟泪流不止，皇帝若真是废了，她非但是皇后做不成，她和太子的性命恐怕都难保住。历代被废的皇帝皇后，又有几个是能够善终的？

汪皇后怎么想也都想不明白，怎地这局势说变就变，国家说崩坏就崩坏，仅仅只是一个展眼，天就成了地，圣明的天子就变成失道的昏君。苍天啊，这可叫妾身如何是好？

唐贵妃更是和她母亲陆氏一起哭晕过去好几次。洛都城乱，军民抢劫之时，有唐府的家人冒死跑到怀州行在，向贵妃娘娘和侯爷夫人禀报老侯爷伤重不治的恶耗和春水侯府被洗劫一空的消息。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既哭父亲老爷之死，也哭那些万贯家财，这可都是一生一世的结累，竟这么一朝殆尽！母女俩人就这么你哭一阵，她哭一阵，哭累了睡，睡醒了再继续哭。

柳贵人呢，闲时自然是再也看不下去书了，她枯坐于屋子里，忧心忡忡，五内如焚。官人已经好些天都不眠不休了，外面乱七八糟传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坏消息，官人不知道还能够挺多久？父亲柳右丞派到江南监征财税，现在只怕也知道洛都发生的事了。

柳贵人想，应该劝皇帝到江南去，只要保得住江南，总可以恢复元气，只要皇上安然无恙，那就总还有一份希望。

二十八日，探子打听到五万蜀军已经向怀州而来。皇帝准备自率一军，以鼓舞士气，但到点军成行时，才发现禁军逃亡了大半，作为皇帝亲兵的羽林三卫也有一半开了小差。皇帝幽幽一叹，禁军将士的父母妻子俱在洛都，岂有弃之不顾的道理，随他们去吧，此皆罪在朕躬而已。

朝廷不敢与敌争锋，只好暂避，于是弃怀州，迁卫州。岂料卫州太守闭城不纳，并使人在城楼传话：太守虽曾为陛下之臣，而今却已效忠于新天子，太守顾念昔日君臣之情，不忍以兵戎相见，故而敢请济王殿下改往别处。

皇帝无奈，绕过卫州，前往南阳驻跸。

南阳太守戴有忠未料到普庆皇帝的圣驾居然驾临到他这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小州城。太守一时有点慌了手脚，他已经接到新皇帝登基改元的诏敕，正打算向洛都的圣文神武继统皇帝归顺效忠的。

在南阳太守戴有忠看来，换谁做皇上，还不都是一家人，只不过是皇位的传承由侄儿的屁股下转移到了叔父的屁股下，所以既不是天命易族，又不是改朝换代，他戴有忠无论效忠于哪个皇上都是忠诚于朝廷的，都是在食君之禄，而忠于君事。

南阳无兵，只有为数不多的团练和乡勇，面对随皇帝逃难而来的数万之众，太守无力拒之。既然不能拒之，太守只好开门迎纳，同时征调民夫民役，为皇帝一行安排酒食粮草。

皇帝这一路疾行，正是兵疲马困，闻听得南阳太守安排如此妥贴周到，心中感激，用完御膳之后，便下令召见。

戴有忠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皇帝初见便生好感，于是问其姓名籍贯出身，戴太守道：卑臣姓戴名有忠，处州人氏，先帝天平四年入闱赐同进士出身，累官至南阳太守。

皇帝听了，点头赞许：戴有忠，代代有忠臣！这名字极好！国家正当用人之际，朕亦赏识戴卿的才干，即日起以卿为钱粮供奉使，此职责任重大，望卿好自为之，莫负朕之所托。

戴有忠心中虽万般不愿，也只得磕头谢恩。

虽说皇帝在白天还能维持一点作为天子的尊严和镇定，只是一到晚上，皇帝就会陷于茫然与惶恐之中。局势的崩坏，他自然没能预料得到，但比起局势的崩坏，人心的离散是更加可怕的东西。当别人都不把他看成皇帝，他一个孤家寡人，自然是为上天所弃，也为天下的臣民百姓所弃。

皇帝不知道是在哪里出了问题，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内忧外患都一齐袭来。他于普庆元年时曾想过振作但却无由振作，也曾有过一番励精图治，但最终仍旧不免偃旗息鼓。这也不能怪他，想到的事往往很难做到心中的预期，总是会冒出这样那样的牵扯；而正在做着的事呢，在众人七嘴八舌，你阻他拒的情况下，又难以做到尽善尽美，符合众望。于是诸事尚未推行，便半途而废，不了了之。

皇帝现在有了一种被上天抛弃也被众人抛弃的恐慌，这恐慌让他焦燥不安，所以在别人准备抛弃他之前，皇帝抢先抛弃了别人。他不再去见两宫太后，也不再去见皇后妃嫔，他怕看到她们流泪的眼睛和凄惶的表情。

皇帝事实上比任何人都要恐惧，希望越是渺茫，就越是为自己不可测的命运而忧伤，而越是忧伤就越是要在臣子和内侍宫婢们面前保持天子的淡定自如。天子要是连这样的气度都保持不住，那就成了什么都不是的倒霉鬼加穷光蛋！

可这毕竟是天底下最难捱的一件苦差事，当皇帝在州衙的大堂上，与他的臣子们四目相对，一筹莫展的时候，皇帝就知道自己怕是再难伪装下去了。他作为天子已经心力焦瘁，无所作为了。这个在南阳苦苦支撑的朝廷也就象狂风中摇摆的灯烛支撑不了几时，败亡或许是明日，或许是后日，或许是再后日，穷途未路的君臣只能捱得一时是一时。

树倒而猢狲散！跟随自己的那些人怕是早等不及要做新皇帝的臣子，靖王已经下诏重申，保留他们的官职爵衔，优待他们在洛都的的家属眷戚，只要这些依然追随济王的诸臣能够认清大局，弃暗投明，向洛都的新皇帝显示忠诚表达归顺。

尽管身边的臣子信誓旦旦地表示追随皇上，忠心不渝，但皇帝内心并不肯信，崇文、普庆这十余年来，不也是这帮臣子阿谀奉承，高歌盛世。

所以每到晚上，皇帝就会屏退了所有人，自己躲藏在空空的屋子里，然后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往往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也许只有这样皇帝才可以不复去想这些忧心烦闷的伤心事。

今天，皇帝依旧是关在屋子里喝着闷酒，喝着喝着忽然悲从中来，伤心难以抑制，于是听任眼泪一滴滴一行行的直挂而下。他头脑里这时想起的是隋炀帝在江都听闻天下群盗蜂起，豪杰并列，炀帝自己揽镜自照，感而叹之时所说的一句话：“好头颅，不知谁当砍之？”

好头颅，不知谁当砍之？皇帝流着泪在想，会不会哪一天，他自己的头颅也会被乱臣贼子一刀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