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五节 理论与镜子(1/2)
乐正绫和天依看着楼昫给家奴们指点他们的文字。楼昫在教完头八个字母之后,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来给人们利用这些既有的字母组词造句,让大家加深对这一组符号的理解。
他面向的对象主要是男家奴中年纪较轻,对什么东西都接受得快的那一部分人,多在二十岁左右或者以下——他自己在接受什正教育的时候,也才过完十六岁。什正在刚开始课的时候,就向自己说过,人在年岁尚轻的时候要学东西,虽然学习是一件从小到老的过程,但是对于青年来说,凡教的东西,心里容易进去一些。
有一些三十来岁的也聚在人群中观察。至于更老的,则是在屋檐下歇息乘凉。按他们的话说,自己平时就经常弯腰为事,现在好不容易白天的活干完,就不更劳烦自己了。就算把这套字都学了,他们也无所用之,无非让晚辈替自己写一写。
在楼昫的引导下,家奴们不断用已有的八个字母拼凑着一句句话语。一开始有许多人把b和d写错——他们对左右的认识并不明晰。楼昫和乐正绫便重点解决这个问题,让大家反复习之。在半小时的温习过后,大家终于不再镜像地处理这套线性阅读的文字符号。
天依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他们在习得符号过程中搞反字母方向的偏误,想起了自己从前阅读过的若干篇古文字材料——不仅是在现代的课堂、宿舍和图书馆里。去年她同卢师成争论王字时,自己曾在游侠们提供的古代甲片当中翻出过少数商代的文字。在那些材料上面,记录最高统治者称号的文字就存在这种现象。有的甲片上整个形体朝左,有的又整体朝右。这两个字,演变到后代,便分别成了“司”和“后”这两个字。
文物爱好者对某个鼎叫司母戊鼎和后母戊鼎的争端,便是由这远古时代用字上的不规范带来的。这也实属正常,不能苛求古人。就算是文字发展得非常成熟的后代,每个字的方向和形体固定下来,用字之人也并非人人都是学究,有的时候写别字,有的时候简化一套俗字,这种情况在宋代以后是非常普遍的。现代所使用的简体字,有很大一部分,字形便是来自这些中古、近古时期的俗字,从万民大众中来。
不过对于拉丁化文字来说,方向搞反可是件大问题。原本要写个“乎”/qaa/,上下颠倒一下,变成“夫”/paa/,就难免生很多误会。故在初教的阶段,教师一定要将这个问题扭转过来,不然会造成实用上的混乱。
在温习了半个小时之后,楼昫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自己的麻衣——若裹着一身丝,家奴们便蹲得不离自己近了——结束了今天对这群男家奴的教学第一步。家奴们个个面带红光,在地上画了几十个a,来向他和什官们道别。乐正绫们向他们拱手,同他们约定明天再来。三人走在夕阳退却后的路上,乐正绫向他询问第一次当教师的感觉:
“你的学生们怎么样?”
“真的笨死了。”楼昫向什正道,“就八个字母,搞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中还有一些人没记住。”
“那就对了。”乐正绫轻轻向他点头,“第一次课,总是这样子的。你作为先生,要有耐心。我们做什么事一开头不是这样呢?第一次用手搓火,也是要搓个半小时才能生出来嘛。”
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向他做钻木的手势。去年经过半年的混乱生活,她在这方面的动作已经相当娴熟——老茧也不少。
“我们什当年也是学这个,花了几天就把一套符字全记下来了。那还不是文字,是通书。”楼昫摇摇头。
“你们不同。”天依将手展到前面,“你们打小都有进书馆,或者有师傅教的经历,自己本来也学得许多字,甚至看过书,我们来教你们,你们是有基础的。再一个,你们学习这个是军幕设立这个什的本业,你们每日课本业,不做其他事情,当然进度就快。”
“是。”楼昫摸摸自己还没长出来的胡子,“家奴们从前都没有受过字,完全一片空白,甚至他们有人问我,这个天神为什么要造/a/来表示这个音,造/b/来表示另外一个音。”
“你是怎么说的?”乐正绫笑起来,“那会儿我还没来。”
“我当时跟他们说,天神是这么定的,让他们初步地信服。”
“嗯,初步地可以这么说。而且大家都是信神的,这样说容易理解。”乐正绫点头,“你自己以为呢?”
“我自己以为么……什正,您几个月前就课了,语言是一套符号系统,文字也是一套符号系统,而符号有一个性质是约定俗成的。第一个人群约定了这么用,日后流播,基本上就稳定。就算变了,也是人群的约定俗成发生了变化。”
“对,太对了。”乐正绫举起大拇指表扬他,“小楼!真是个俊后生。你学东西真是四通八达的。”
“都是什正说,让我们从一套基本的概念和定义去分析问题,那分析就很清晰。”楼昫欣喜地说。
“这个你要坚持下去。”乐正绫停下来,郑重地对他说,“从一套基本的概念和定义去分析问题,那就是理论。理论是一套尖锐的工具,可以作为匕首投枪使用。你以后不管做什么,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善用理论来分析。你知道我们海国的三个镜子的故事么?”
“什正,我不知道。”
“人自己长成什么样,每个人当然有自己的样貌。”乐正绫道,“世界上较为光滑的物质,它只要光滑,你什么光到那,它能够反射出来,我们的眼睛再看,就能看出来那个东西囫囵的样子。但是,我们海国有三个镜子,一面镜子是凹进去的,另一面是平的,还有一面是凸出来的。这样,光从一个角度射到镜子上的一个点上,再反射出来,路线就不一样,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也就不一样。”
说着,乐正绫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光的反射原理,向他介绍了法线的概念,帮助他理解。
“怪不得,我看大户人家有些铜镜,磨得凸一些的,跟磨得平的,同一个人照着就不一样。”楼昫挠了挠脑袋,“这么说,这镜子是跟反射有关。我回去得同齐伍正说一说这个事,他最喜欢研究这类道理。”
“我现在讲这个事主要是讲给你听的。小楼,你的脑袋这么聪明,你想想看我要说什么道理?”乐正绫将眼睛眯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楼昫发动他的脑筋,未几,道:
“什正刚才在说理论,用理论的是人;而又谈到了镜子相关的话题,照镜子的也是人。什正想说的是,这不同的理论就同不同的镜子一样,照一件东西,理论不同,出来的面貌也不同?”
“没错,就是这样的。”乐正绫用力地拍拍他,“人不照镜子或者水面,永远无法得知自己长什么样。事实没有理论来观照,一个人能把握的就只有事实,不会思考,没有结论。而用不同的理论去关照同一样事实,呈现出来的事实的面貌也会不同。所以,比事实更重要的是理论。”
听完什正这番话,楼昫陷入了沉思。未几,他抬头问道:
“什正,相比于凹的和凸的镜子来说,磨成平的镜子应该能照出本来的面貌吧?”
“同它们比起来,确实是这样。所以理论有优劣之分,但是小楼,一:没有一面镜子能够完全磨平;二:再好的镜子,照出来的也仍不是事物本身,而是通过反射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面貌。”
“我明白了。”楼昫站在原地,急忙从襟里掏出几片牍片,将他从什正处听得的这些话记录在牍片上。这几个月以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听到有什么当学的,就马上动笔记下来。今天什正向自己课的是理论的重要性,记录完以后,他在草地上站定,向什正深揖一回。
“什正!我们那边的先生要是有您这么大的洞见,就好了。”
“这也不是我的洞见。”乐正绫展着手说,“而且,这是做学问的人自然明白的一点。你像前朝的诸子,每子都著书立说,现在还有著书立说的人。他们著书立说,就是建立了自己的一套理论,用自己的理论去观照这个世界。你们的先生虽然不说,应该也懂。”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