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四节 爵士学生(1/2)
新受封的爵士们饕餮地吞食着眼前端上来的一切。不断地有衣冠比他们更华贵的豪民和官吏向这边投来看笑话的目光,有些士兵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当他们向乐正什正投来咨询的目光的时候,乐正绫手拎着一瓶兰英酒,向士兵们挥道:
“阿魏,阿夷,你们尽管大吃。活了十七年,才来这里走一遭,不吃更待何时?”
小伙子们本来以为什正会让自己在通邑大都注意仪态。他们几个月前在陈仓草原上给那群匈奴人和塞人做调查时,什正是让自己以礼节待当地的部落民和酋长的,她们海夷管这叫“尊重当地人民的风俗习惯”。但是今天在长安北边繁华的陵邑中,在各种官吏豪民中间过午喝酒时,什正反倒不在意众人的仪表问题。这令不少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听了什正的话,大家也放宽心,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像山中的很多匪盗一样饕餮地吃着。
楼昫同座上的人们耳语了几声,轻轻地端了一杯酒,走到什正的对面,请求坐到几位什官这边的案前。
“来,小楼,坐,正好给你尝尝这个兰英酒。”
楼昫遂坐了下来。三位什官先让他喝完杯中的余酿,随后,乐正绫又为他斟了一杯。这个举动让楼昫颇感心跳。
“什正,我来不是喝酒的。我想问一下,我们不明白刚才您的命令。”
“我的理由已经在刚才说过了呀。”乐正绫夹起一块鲜鱼,放入口中咀嚼。同院中高照的日光相比,室内的灯光昏暗,这让楼昫看不清什正晒得黝黑的面庞。这令他多了一些在脑中补足什正相貌的余地。
“什正,我们一月在陇上的时候,您教导我们行礼端重,就连那些牧民都客客气气的。现在附近都是阔人,却不要求我们修这个……”
乐正绫看看天依,二人又看看祁晋师。三个人笑了几声。
“小侄先前让你们在牧场上,是让你们拉近同草原上人的关系,帮助调查进行。”祁晋师道,“我一个羌人都明白的道理,你脑瓜子这么聪明,还拘泥于礼该在何等样人面前表示么?”
“这涉及到一个问题:礼是专门给体面的人施的么?不管你还是我,我们从前和渭河桥上的菜农一样一块做黔首的时候,大家都一样向他们施礼。我们自然知道那是没有办法,不施礼我们就要挨他的打。”乐正绫道,“现在大家都是在这肆上就食的,前几个月你们奔波转战多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吃点好的犒劳自己,还要看这群酒囊饭袋的颜色?市上大人是多,我先前在什里说了,不主动招惹他,惹事。现在我们这也不算惹事,我们是自己吃自己的,就算出糗也是我们自己出糗,那他们也预不得。”
“是。”
“你们肯定有些人摆不平这个心态,认为自己是新贵,刚从小卒升上来,不如那些既贵的人,是个土老帽,凡行为举止得体与否都要参了他们眼色。告诉你吧,别看别人现在衣装鲜华,面相白净,你们至少是做军队的文职,通过自己脑袋里的智识,在河西险地搏出来的,是正当劳动。他们中不少豪室,怎的来到这长安的?你和齐渊、何存他们都是小时候就在关东的乡村生活出来的,他们怎么扩大自己的家业,你们比我们清楚多了。”
乐正绫将声音压低,向他说。楼昫听完这番话,有好一会儿都沉默不言。
“我想起来我那边邻乡有个远亲,他们是同有秩、三老、县官打点,遇事有县兵撑持。他那个家主时常招妾,每生一胎儿女,遂下帖子让乡人出份子,出不起的便以农田抵押,不依的就遣家丁去打。这样把占了半乡的田亩。”楼昫向什正说出了这样的故事。
“那就是了。我们的吃相是看起来不雅观,但是好歹吃的是鱼羊美酒。你说的那个乡人,他的吃相不管好不好看,大口咽下还是细嚼慢理,所啖的皆是人。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他们实了仓廪以后,穿上好衣裳,配上好剑名马,学上礼仪,衣冠楚楚地去做一个君子。你们看了他举止得体,得体了又怎么样?自己的一双黑手洗得干净么?夫子也说了,绘事后素,礼后乎仁。只要自己无愧仁心,循礼还是放旷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是汉国在语言学这一块唯一的一批潜在的知识人,能有现在的爵等,纯是靠自己得来的。有这个底气,你们言谈举止得体与否,需要去看那些人么?我们要拜,也是在必要的时候,拜必要的人。”
“什正的意思,小子明白了。”楼昫向她拜言,“什正这也是海国的教导么?”
“不是。很多海国人不是这么想的。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乐正绫耸耸肩,“我们那边的很多人,和汉国的很多人,很像。”
“唯……”
每次对这种事情有困扰的时候,只要一找什正,什正总能给自己说理。仿佛在母亲、父亲不在的人生当中,什正成了尚处少年的自己唯一的导引之人。一口兰英酒下喉,甘香夹杂着清气深入自己的心腹。楼昫又主动向什正敬了两杯酒,回到通书什的队伍当中。他打算稍晚一些的时候,向众人复述什正在这一块的态度,大家讨论讨论——至少要等附近没有了那些姬妾僮仆跟从左右的人以后。
通书什的后生们将所点的菜羹、美酒吃得一口不剩——这也是让他们在一些阔人眼里有如穷鬼的一大恶点。不过在乐正什正的劝慰下,大家都将所有这些目光抛之度外。待到大家酒足饭饱,前往院前结账的时候,听到伙计报出的价格,众人吸了一口气。
“打个整,四千六百钱。”
“好家伙!”何存惊呼,“一顿饭,一个人就吃了两百多。够买两头牛了。”
“这还是我们扎堆地吃,几个人可以点同一样盘,成本消了很多啦。”夷邕劝解他,“我们还有好几万呢。”
说是这么说,两百铢钱,一个汉代的平民,一个月也攒不出两百铢。第一次如此高地消费,众人的心里都有些发虚。
“今天是给大家饱饱口福。我们今天入这陵邑的时候,大家在街边桥上见到的人们,他们辛辛苦苦劳动,交上来赋税,供给我们的生活,但是终年劳碌,一顿这样的饭也吃不上。”乐正绫向他们说,“现在是大家初封,可以随意寻一些乐子。今后在漫长的禄爵生涯当中,不要忘了他们。”
在每人交完宴饮的花费之后,乐正绫和祁晋师带着士兵们又到长陵的其他地方去逛了一圈。大概到下午未时,日已西偏了,大家的酒意也散了,他们才回到城门口领回马,慢慢地踱回上林苑去。
走在两边种着树的大道上,楼昫坐在鞍前,听着夏风吹拂着草木的沙沙声,看着路旁行色匆匆的人们,他忽然感觉自己脱离了原地,飘在空中。曾几何时,自己在洛阳的行伍当中,做最艰难的活都只能领到一点微薄的粟米。而如今他反倒不用做任何的事情,却能有金盘美酒下肚,还有上林苑里的骏马可乘。这种生活,不是在空中,是在哪里呢?他甚至都为自己现在的境地感到有些恐惧。自己这样整日地不做事情,却享有丰富的财资,这种过于虚幻的生活能够维持下去么?人们看了自己现在的境地,不会指责自己不劳动而得食么?
“军幕给定的时间是,你们可以放到月底。”一直在身边伴行的眉出提醒人们,“你们这些天如果还要去其他地方的话,我们会护送你们去。顺带从你们这边捞捞好处。”
“之后,我们继续回上林苑。”乐正绫接着他的话茬对众后生道,“到时候大家还是回到原来的样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几天过的是特别的日子,但是这种日子不是给大家天天准备的。你们还是四级的不更,就爵秩来说,也还没脱离普通一兵。在营中还是要每天吃腌菜肉酱粟米,跟着毋奴韦和祁什副学塞语和匈奴语。”
听到乐正绫对自己今后学习生活的宣告,楼昫的心情踏实了一些。自己确实是还在劳动的,在上林苑的大营里面,做的是心力的劳动。自己至少还在凭借本事挣得这些日的休假,而不是和自己在故乡的远亲一样凭借其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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